趙烈喉嚨已嘶啞到出血,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淚水與笑意交織。
他回過頭,看向那仍舊平靜如初的少年。
寧蕭。
他心頭劇震,眼神複雜,迷茫、震撼、敬畏,全都化作一個念頭。
——這個少年,扛起了全軍的希望!
而這一刻,全軍的軍心,終於徹底凝聚!
徹底複燃!
在那震天的呐喊聲中,平陽城的將士們,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血液沸騰,戰意如潮。
他們仿佛一瞬間從絕境之中,掙脫而出。
不再是困獸,不再是棄子。
他們是鐵軍!
是能與三十萬大軍對抗的勇士!
轟——!
這一刻,天穹在呐喊聲中震蕩。
城牆在鐵甲轟鳴裡顫抖。
平陽城,終於有了真正的生機與怒火!
趙烈高舉的雙臂,仿佛撐起了整個軍心的脊梁。
他的吼聲,與數萬軍士的呼應,彙成了一片滔天的海嘯。
那海嘯,卷起風沙,震碎死寂,點燃血火!
——援軍來了!
——朝廷沒有放棄他們!
這是振奮的怒吼。
這是重生的戰意!
平陽城,徹底蘇醒!
終於!
“吱…………”
緊閉了數日的城門,久違的轟然洞開。
緩緩放下的吊橋,終於與路麵持平。
城外的風沙隨著吊橋一寸寸下落,被卷入城中。
蒙尚元勒馬而入。
他端坐在馬背上,身披鐵甲,身影冷峻。盔纓沾染了塵沙,鎧甲上還有尚未乾透的血痕。
戰馬鐵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
這一聲聲,敲進無數士卒的心頭。
本就躁動的軍心,在這一刻卻意外地沉寂下來。
所有人都目送著這個騎士緩緩入城。
眼神裡有驚疑,有惶恐,有震撼。
他們本來還在喊“援軍來了”,可當這位真正的援軍統領出現在眼前時,反倒一個個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城門前那道騎影奪去。
蒙尚元緩緩勒馬,目光淡漠地掃視城內。
那一眼,沒有任何波瀾,卻仿佛讓人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壓迫。
韓守義快步上前,臉上笑容諂媚,聲音裡滿是殷勤。
“統領大人,您一路辛苦了!”
“平陽上下,得聞大人率援軍至此,真是如溺水之人見到了浮木!大人,真是我平陽萬民的恩主啊!”
說著,他幾乎半躬著身,伸手虛抬,恭恭敬敬。
士卒們看著,眼神古怪。
這還是平日裡那個咄咄逼人,動輒嗬斥同袍的韓守義嗎?
竟能在一瞬間,換上一副滿臉堆笑的嘴臉?
蒙尚元居高臨下,目光冷冷瞥了他一眼,並未多言,隻是微微點頭。
韓守義心裡一緊,卻連忙賠笑。
“大人,這裡風大,您一路奔波,必然勞累。卑職已經準備好了住所,請您先入城休息!”
他殷勤得近乎諂媚,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
蒙尚元隻是淡淡一聲:“嗯。”
聲線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
哪怕隻是一個字,也足夠壓得韓守義心口一緊。
“來人!”
韓守義立刻轉頭,高聲喝令。
“快!快去準備統領大人的住處!一應床榻,全部換新的!糧酒、熱湯,都伺候上!要最好的!”
“快!”
軍士們連忙應聲,慌慌張張退下去準備。
韓守義又快步走在蒙尚元的身側,滿臉堆笑,嘴巴一刻也不敢停。
“大人,您這一來,我平陽有救了!大軍在哪兒?是在城西紮營,還是城北安營?卑職好帶兵去接應。”
他笑容堆在臉上,眼神卻閃爍。
一句話問得小心翼翼,卻實則是心底最迫切的疑問。
——大軍呢?
若隻是統領孤身一人入城,又怎能穩住局勢?
隻有那支真正的援軍,才是他與所有人心底的依靠!
蒙尚元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冷冽如刀,叫韓守義心頭驟然一緊。
“安營在城外。”
聲音冷冷吐出,沒有多餘的解釋。
韓守義心中一驚,卻連忙賠笑,連連點頭。
“好,好!大軍在外安營,那就好!”
“卑職這就吩咐人去送酒肉犒賞!”
他嘴裡說得熱切,心中卻隱隱發毛。
——為什麼不說具體在哪?
——為什麼不提有多少人馬?
他不敢再問。
隻怕一個多餘的疑問,會讓自己落個惹怒統領的下場。
於是,他立刻換了個話頭。
“大人,今晚卑職在城中設宴,備下最好的酒菜,為大人接風洗塵,也算是為平陽壓壓驚!”
“您一路勞頓,理當好生歇息!”
蒙尚元神色不動,隻是點了點頭。
“隨你。”
簡短的兩個字,卻讓韓守義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是,是!大人放心,一切交給卑職安排!”
他幾乎是滿臉堆笑,連連躬身,生怕有絲毫怠慢。
——此刻,在所有人眼中,他哪裡還有半點方才咄咄逼人的氣焰?
整個人幾乎諂媚到了極點。
士卒們遠遠看著,心頭一陣茫然。
韓守義在他們眼中,一直是不可一世的主將。
可此刻在蒙尚元麵前,竟低聲下氣,諂笑連連。
有人心頭發酸,有人暗暗心驚。
——看來,這援軍統領的身份,是真的。
韓守義小跑著引著蒙尚元入城。
他幾乎把自己當成了隨從一般,不停地解釋,不停地安排。
“統領大人,您先歇息,卑職已經吩咐下去,住處收拾得乾乾淨淨,床榻被褥都是新的,不會叫您受一點怠慢!”
“統領大人,您若有任何差遣,儘管吩咐!卑職一定儘心儘力,萬死不辭!”
“還有軍務,卑職已然替您理順,所有人等候差遣!”
說到這裡,他乾脆把腰彎得更低,臉上笑容幾乎快要僵住。
蒙尚元神色淡漠,似乎並未把這些放在心上。
他隻是點點頭,冷冷道:“嗯。”
韓守義卻恍若得了莫大恩賜,連連點頭,笑容愈發諂媚。
“是是是!卑職明白!大人請放心,今晚設宴,必定叫大人舒心!”
他滿臉堆笑,幾乎要把自己揉進塵土裡。
——這一幕,徹底震住了所有軍士。
他們眼神複雜,心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震動。
方才還滿臉猙獰、咆哮著要斬下寧蕭人頭的韓守義,此刻卻諂笑著,恭恭敬敬地迎著統領入城。
在人群之中,趙烈望著這一幕,眉頭皺得死緊。
他目光冰冷,唇角勾起一抹譏誚。
“哎……”
一聲低歎,從他胸腔裡擠出,帶著濃濃的冷意。
“這群狗賊。”
他喃喃開口,語氣裡帶著說不儘的輕蔑與怒氣。
“一個個,就是這般模樣。”
“帶兵打仗,打不好。”
“討好巴結,拍馬屁,卻是一把好手。”
話音雖輕,卻透著冷冽的諷刺。
身旁幾名士卒聽見,心頭一震,下意識望向他。
趙烈卻沒收聲,眼神死死盯著那邊的韓守義,眸中滿是冷光。
“這韓守義,一聽說那人是天子近衛,便立刻搖身一變,滿臉堆笑。”
“嗬,他是打的什麼主意?無非是想靠著對方的身份,替自己說好話罷了。”
“這般市儈小人,偏偏身居要職!”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吐出口中,每一字都帶著火。
胸腔裡翻湧的憤懣,幾乎要把他的肺腑都燒穿。
他心裡清楚。
韓守義不是為了平陽,不是為了北境百姓。
他所有的諂媚,不過是為了自己。
若能借著這位禁軍統領的身份,攀上聖上的耳目,那他的地位、軍功,必將水漲船高。
趙烈越想,心口越是發堵。
他的眼神,逐漸蒙上一層沉重的冷意。
“可惜了……”
他低聲道,聲音裡帶著一抹壓不住的酸楚與悵然。
“可惜了沈主帥啊。”
“那般為國為民,血灑沙場,卻不善言辭,不願邀功。”
“隻怕如今,這韓守義會把一切功勞,都說成是他自己的。”
“沈主帥的血與命,到最後,怕是連一聲稱頌都要被吞沒。”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掩飾不住的怒意。
眉宇間的悲涼,化作深深的失望。
他搖了搖頭,仿佛要把胸口那股鬱氣甩出去。
“哼……”
“這般下去,隻怕北境的一切,都要顛倒過來。”
“所有的功勞,所有的血汗,都會算在韓守義的身上。”
“真正浴血的將士,卻被壓在陰影裡,永無出頭之日!”
他的牙齒緊緊咬合,咯咯作響,眼神冷如寒刃。
這一刻,他是真的失望了。
失望的不隻是韓守義,而是這世道。
他胸口沉沉,像壓著萬斤石。
就在此時,一道清冷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既然你明白這一切。”
“為何不也上去,與他辯駁一番?”
聲音不高,卻仿佛一把鋒利的刀,直插心底。
趙烈一愣,轉頭望去。
隻見少年仍舊立在風中,雙手背負,神色淡然。
蕭寧。
他眼神平靜,卻帶著一種看穿人心的銳利。
那一刻,趙烈隻覺得心頭微微一震。
對上那雙眼睛,他竟生出一種被逼入絕境的感覺。
片刻沉默後,他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那笑聲不大,卻帶著一股荒涼與諷刺。
“嗬嗬……”
“寧小兄弟,你說得沒錯。”
“我若真要去爭,或許能討個說法。”
“可又能如何?”
他搖頭,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男兒在世,隻求無愧於心。”
“我懶得做這些事!”
聲音低沉,卻透著一種大開大闔的灑脫。
“我趙烈這一生,拿刀殺敵,守疆護土。”
“這份血,這份命,是給百姓的,是給大堯的。”
“不是為了跟這群狗賊爭功!”
他說到最後,眼神中那股冷意逐漸化作一種堅定。
哪怕胸口仍舊壓抑,哪怕心底仍有怨憤,可這一瞬,他整個人反而挺直了脊梁。
無愧於心。
這是他唯一的執念。
蕭寧靜靜望著他,唇角微微勾起。
那笑意不多,卻像是一種認同。
風聲呼嘯。
兩人對視間,周圍的喧囂似乎都淡了下去,隻餘下那一份屬於戰場漢子的倔強與執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