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沉淪進入地獄內。
地獄之中,當然苦極。
但見有熱風暴起,吹熱黑沙,來著其身,舉體儘黑,猶如黑雲,熱沙燒皮,儘肉徹骨,罪人身中有黑焰起,繞身回旋,還入身內,受諸苦惱,燒炙焦爛。
又有鬼魂臥鐵臼中,以鐵杵搗,從足至頭,皮肉糜碎,膿血流出,苦痛辛酸,萬毒並至。
再有地獄其諸獄卒取彼罪人擲大鐵甕中,熱湯湧沸而煮罪人,號咷叫喚,苦切辛酸。
如此生生轉轉,好似永無止境。
這是地獄。
不過,這並非真正的地獄。
這裡隻是左岸利用鬼木,自己構築的,類似地獄一樣的地方。
通過這樣的構築,他可以和地獄一樣折磨這些鬼魂,進而壓榨鬼魂之中的力量,讓這些孤魂野鬼的怨氣源源不斷的為自己用。
高見將會成為其中一員……
不對,高見不會成為其中一員,因為他會被左岸馬上磨碎,徹底毀滅。
麵對撲過來的地獄業火,麵對那無止境的折磨,高見立刻下意識的啟動了鏽刀。
這完全是本能,畢竟鏽刀可以幫助他壓製一切心緒,讓他的心境變的無比平和,那麼是衝洗體內的陰氣的痛苦也能夠忍下來。
可誰知道……
就在這個時候,高見感知到了神韻。
那是,這片地獄的神韻。
高見感受到了……痛苦。
幾乎是一瞬之間,高見的感官就被地獄之中的業火給完全擊碎了。
他的意識開始失散,痛苦覆蓋了他的感知,以至於他喪失了時間觀念,不知道此時此刻過去了多久。
他僅存的意識裡,已經意識到自己被封印了,所以,他竭儘全力的試圖破開。
真的是竭儘全力,每一絲可以動用的力量都被調動起來,儘管他能夠感覺到隻是稍一動彈,就有無窮無儘的痛苦襲來。
如此強烈的痛苦,他的神魂正在被磨滅。
神魂的壓迫,比一切肉體上的刑罰都更加痛苦。
好似有毒蛇吞啖,血淋苦痛,渾身如刺,令人數轉筋,十指爪甲皆痛,苦倦不能站立,令人酸削,齒痛,手足煩痛,就連行動都失去了動力,身上血簌簌的出來,渾身毛孔都好像在噴血,好似澆花的噴筒一般。
這樣的痛苦,持續了,多久?
高見不知道,因為他已經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
高見早已神智模糊,隻有些許的堅持在支撐著他的行動。
此時此刻,他的行為完全稱不上“有意識的行為”,更像是青蛙被殺死剝皮之後的猛烈踢腿,一種本能的反抗。
如果在外界來看的話,就會發現,高見的瞳孔迅速變得空洞。
他的身體劇烈顫動起來,瞳孔放大,表情呆滯,隨著一陣抽搐,冷汗瞬間浸濕了身上的衣服,渾身抽筋,不斷抽搐。
約莫幾秒鐘之後,他的瞳孔恢複了正常。
隻是,身上那強烈到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壓成粉末的痛楚,現在仍殘留在高見的身上。
但他啟動了鏽刀。
所以這般苦痛,並沒有真正影響到他此刻的心智。
雖然痛苦依然存在,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周圍的神韻之中。
那些神韻,是地獄的神魂。
像是搖曳著的海藻一樣,許許多多的飄蕩的神韻,在地獄之中紮根。
高見隨便選了一個距離自己最近的。
第一個用來的神韻,其中的記憶清晰無比。
那是……一個老婦人。
生活在外城的老嫗。
她年輕的時候還算是富裕,她的丈夫是個一境的手藝人,死前給她留了一筆積蓄,這筆積蓄是以‘金票’的形式存在當時的一個大的錢莊裡。
按理說,已經足夠她富裕的活到老死了。
但丈夫死去的兩年後,那個錢莊自稱自己倒閉了。
明眼人都知道,其實沒有倒閉,隻是幕後老板將資金抽離了。
金票瞬間變成了廢紙,討債無望。
原本幾十金的積蓄,那些養老金,現在突然變成了廢紙,還不夠她買一頓飯的。
她不得不被迫出售自己原本養老的房子,但房價低得可憐,因為在當時,除了她以外,突然有很多其他一模一樣處境的人同樣必須變賣他們的房子。
是的,那個錢莊,不止吞掉了一個人的錢。
實際上,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土地兼並。
以極大的利率誘惑其他人來這裡存錢,然後讓錢莊破產,再拉高生活物價,之後又以極低的價格收購他們的房子,進而獲得這整個區域所有房子的產權,最後再將這些房子全部拆掉,獲得一大片地皮,用來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東西。
至於期間因此而生活無著的人,那實在是無關緊要。
那個錢莊,背後的人,自然是左家。
所以,即將七十歲時,這個老婦人失去了用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的勞動積攢起來的全部財產,很快,疾病就擊倒了她。
她被安排住進了擠滿數百垂危病人的棚子裡,所有人擠在一起,在棚子裡的寒風之中緩慢而痛苦的死去。
隨後她被人裝進一個口袋,袋口隨便縫了起來,清晨的時候,同其他一百多具屍體一道被扔上了運屍車。
運屍車把屍體扔進亂葬坑裡,再蓋上一層石灰,事情便結束了。
對活著的人來說,事情結束了。
可在死者眼中,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這整個萬人坑,也是左家的安排。
左岸將萬人坑的所有魂魄都收集了起來,將之煉化,喂養自己的鬼木,甚至是丟進自己的地獄之中,讓其成為自己術法的一部分。
於是,這個老婦人在痛苦的死亡之後,沒有迎來死亡的安寧,而是被投入到了左家製造的地獄之中,長久的經受永無止境的折磨,以自己的怨氣來為鬼木提供持續不斷的能量。
而且,遠遠不止她一個人。
現在整個地獄之中,如此這般的魂魄,估計有百萬之巨。
百萬冤魂,就是這片地獄的景象。
高見看向其他的神韻。
第二個……居然是剛剛那個老太太的鄰居?
他馬上就意識到了。
原來……左岸構築的這些地獄,一個地獄,就代表了這一個被侵占的住宅區。
這也是左家的一個謀劃嗎?
通過這樣對各種製度的操縱,批量化的將平民作為耗材使用。
甚至,就連輿論都站在左家這邊。
是啊,大家都知道這些人很可憐,甚至老婦人起碼還有富裕的前半生,但滄州還有更多窮人,是連這個老婦人都看不起的那些窮人。
這也是當初,高見所說的另一個側麵。
左家將所有人都逼成壞人。
這樣一來,輿論便也站在左家這邊了。
將整個滄州外城所有的人際關係,都逼成高度的城市化,將每一個人都變成了孤島,陌生人社會越容易讓人產生孤獨。
那麼理所當然的,左家當然有理由去看不起,乃至於蔑視和奴役比世家更弱的人。
整個滄州外城都充斥著這樣的氛圍。
在這裡,每時每刻都在進行戰爭,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
這個戰爭,單純的隻是為了活命、為了生存,所以打一開始就是你死我活,一個人就是擋著另一個人的路,因而每一個人都力圖擠掉其餘的人,無限的內卷,每個窮人都在壓榨自己,反對他人,以獲得更多的“錢”和“武力”。
每個人都在反對所有人,所有人也都在反對每個人,
而這一切,就是左家……不對,是整個世家們都想要的,整個滄州,數千萬乃至於數億人,構成的巨大痛苦,相同的冷漠而構建的社會共識。
如此一來,世家們的存在,便習以為常了,便合情合理了,輿論本身,乃至於整個社會共識本身,都會站在強者這邊。
說實話,高見在閱讀了那些神韻之後,此刻一身冷汗。
要說左岸構築的鬼木結界裡麵是地獄。
倒不如說……
整個滄州外城,才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在閱讀了這第一個神韻之後,高見就察覺到了,左岸為什麼可以構築這麼多術法了。
是這些神魂!這些被折磨的鬼魂!
這些鬼魂的算力正在被榨取,可以代替左岸本人施法!
左岸做不到的東西,這些鬼魂未必就做不到!
壓迫這數百萬神魂,讓他們代替自己進行術法的構築,這直接帶來了效率的可怕提升,加上左岸本人的底蘊,那機關槍一樣的術法洪流,也就得到了充分的解釋了。
落入地獄之後,高見才真正意義上的了解了左岸到底是怎麼乾的。
“原來是這樣,那……我贏了。”高見說著,卻並不感到高興。
哪怕他馬上要勝利,他也沒有興奮可言。
左岸的力量來源,太惡心。
人造的地獄,太惡心……
這種東西,必須要毀滅。
還好……高見恰好就擁有毀滅這些的能力。
於是,下一刻,高見展開了他的能力。
或者說,他的‘淨土’。
那羅法曲能夠召喚‘淨土’,這是那位‘天人’非想所傳授給高見和水蒼蒼的法門,隻是根據水蒼蒼和高見的不同,展現出來的情況也不同。
水蒼蒼的淨土,幾乎排斥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
而高見的淨土,則根本不排斥任何東西。
但現在,高見意識到了,自己的淨土到底是在排斥什麼了。
他排斥的,就是眼前這些東西啊。
高見的淨土開始蔓延。
胎藏界曼荼羅的力量順著黃泉,抵達了高見的身邊。
來自‘諸天’的光芒,開始在此刻湧出。
高見的身周,地獄退卻。
左岸所構築的地獄,根本無法待在‘淨土’之中。
有眾妙華,作閻浮檀金色,如旋火輪,有大光明,化成幢幡無量寶蓋。
四周開始綻放蓮華,團圓正等,有十二瓣葉,蓮華震動,演奏法音,其聲微妙,演說苦、空、無常、無我諸波羅蜜。
高見的淨土之上,湧現金色微妙光明,了了分明,皆令得見。
又有樂器,懸處虛空,如天寶幢,不鼓自鳴,此眾音中,演說妙法,度苦眾生。
無數的鬼魂在其中,紛紛端坐,瞻仰寶相,其身也如閻浮檀金色,坐彼華上,見像坐已,心眼得開,了了分明。
這是‘超度’。
這片地獄的百萬亡魂,此刻都被淨土囊括其中。
這片無數火雹,無數死海的地獄,此刻全部龜裂,正片低於咯咯作響!
淨土蔓延,在地上製造出一條又一條不斷向前傳播的固體波浪!
在某種巨力的影響下,地麵就像是水麵一樣產生了巨大的波紋狀衝擊波,蔓延出去,形成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環形山!
大地直接塌陷,風雲翻湧,日月無明,地獄都在顫抖不已,地麵好似在哀嚎,餘波的火焰燒過整個天空,濃密的刺鼻黑煙像烽燧狼煙一樣在天空中盤旋。
一條條白線似的波浪倒退著飛出去。
地動山搖,整個地獄都在震顫。
地獄開裂!
鬼木所構成的結界,被高見的淨土所驅散!
非想……這也是你計劃的一環嗎?
高見腦子裡閃過這個問題。
但下一刻,他就將這個念頭從腦子裡去掉了。
因為……
當務之急是先殺左岸。
底牌被破,左岸已經要死了。
左岸瞪大了眼睛。
發生了什麼?
他親眼看見自己作為底牌,他親手一點點構築了上百年,用上百萬冤魂所構築的地獄,就這麼被撕開。
就在撕開的破口處,高見的刀光,讓他雙眼刺痛。
原本高見距離他一千步。
而現在,高見出來的地方,距離他隻有五步。
好刺眼啊。
這種刺痛,甚至讓左岸開始不禁回憶起自己的過去來。
他這一生,精彩無比。
從最低級的庶子,成長到左家的掌舵,可謂是風光無兩。
而且,有了左家的資源,他在修行者之中也是相當厲害的,能呼風喚雨,能撒豆成兵,搬山移海,五行變化,有摘星換鬥之能,拘鬼遣神之法。
仰麵知天文,俯察知地理,伴變化,觀氣色;排兵布陣,鬥引埋伏,樣樣精通。
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厲害。
事實上,他也確實很厲害。
哪怕是高見,也要承認左岸確實是個梟雄,各方麵都相當強力,左岸實際上是給高見帶來了不少麻煩的,如果沒有尚書撐腰,高見估計早就被對方玩死了。
但現在,刀鋒已經到了眼前。
為什麼?
憑什麼?
到底發生了什麼?
高見到底是靠什麼才突破了自己的地獄?
噢……那是,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