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做不到。
高見的神情沒有絲毫動搖,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映不出半點情緒漣漪。“修行資糧,天地所限,並非無窮無儘。一條靈脈,供養得起幾個世家?又能供養多少凡人?修行天賦,更是天定,庸碌者十之八九,縱有通天之路擺在眼前,亦如盲者視日。強行推之,不過是讓有限的資源在更龐大的、注定無法成功的群體中更快地耗散殆儘,最終引發更慘烈的爭奪與崩潰。此乃天道,非人力可違逆。”他的話語冷靜得近乎殘酷,每一個字都像是冰冷的秤砣,衡量著現實的無情。
高見說得如此絕對,如此清晰,將“人人如龍”的幻夢徹底戳破。楊淩的身影在遠處似乎晃動了一下,那“做不到”三字,無疑也重重砸在了他剛剛動搖的信念廢墟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氛圍中,高見話鋒卻如毒蛇般輕輕一轉,語氣依舊平靜,卻陡然滲入了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意味:
“但是,”他微微側頭,目光仿佛穿透了風沙,落在那些看不見的、盤踞在神朝各處的世家門閥上,“讓現有的修行者們……對腳下的凡人好些,少些盤剝,多些憐憫,給螻蟻留一線喘息之機,這……並非做不到。”
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平穩,卻如同寒潭深處悄然翻湧的暗流:
“既然現在的這批修行者,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視凡塵如草芥,習慣了用凡人的血淚澆灌自己的長生美夢……那便說明,他們已經朽爛了,不配再占據這通天之路。”
高見的目光緩緩移回覃隆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裡,此刻沒有憤怒,沒有狂熱,隻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純粹到極致的“清理”意味,如同匠人審視一件需要剔除腐肉的器物。
“朽木不可雕,頑疾需剜除。”他的聲音輕描淡寫,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教化無用,規勸無效……那就殺了。”
“換一批。”
“換一批懂得‘敬畏’、懂得‘憐憫’、懂得與凡人‘共存’而非‘吸血’的新修行者上去。舊的血脈斷了,新的規矩自然就立起來了。這世間的資糧,供養一批懂得收斂、懂得分寸的修行者,總好過供養一群欲壑難填、視蒼生如無物的饕餮。”
“殺光舊的,再立新的?”覃隆的聲音有些不可置信,握著劍柄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並非不認同高見對世家本質的剖析,但這“換一批”背後所蘊含的血海屍山,那輕描淡寫間流露出的、視萬千修行者性命如草芥的絕對冷酷,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
高見微微頷首,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極淡的、近乎沒有的笑意,但這笑意比任何猙獰都更讓人心膽俱寒:“有何不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大道運轉,本就需要清理冗餘。舊的,既然已經成了阻礙天地清明、阻礙凡人存續的毒瘤,那便……割了它。”
他的話語在風沙中回蕩,平靜,淡然,卻帶著一股足以讓山河變色的滔天殺性。
“你做得到嗎?”覃隆沉聲問道。
他剛被楊淩動搖了對反抗世家的信念,高見卻用更極端的方式重新點燃了他對世家的恨意。但點燃的方式不同。
“你做得到嗎?”覃隆再問,聲音沉得像壓了千斤,每一個字都從齒縫裡擠出來。他盯著高見那張在風沙中顯得過於平靜的臉,試圖從中找出一絲狂妄或虛張聲勢。
這計劃太大,太血腥,太……瘋狂。屠滅整個神朝舊有的修行階層?談何容易!世家千年底蘊,仙門盤根錯節,更有神朝中樞深不可測的力量。這絕非一人之力,甚至非一州之力可及。
高見沒有立刻回答。他迎著覃隆審視的目光,嘴角反而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自傲,隻有一種洞悉後的了然。他抬起手,沒有指向那些看不見的強敵,反而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胸口。
“你看看,”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沙,“涼州之地,如今已為我所據。金家、黃家、隴西陳氏……這些盤踞涼州數百年的毒瘤,根係已被斬斷,枝葉正在枯萎。就在今日之前,覃兄,你覺得……一個六境的‘小人物’,能做到這一步嗎?”
六境。
這兩個字被他平淡地說出來,卻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有分量。在神朝,六境修士絕非弱者,但也絕不足以撼動一州世家的根基!可事實就擺在眼前。
涼州的天,確實在短短時間內,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六境”攪得天翻地覆。他靠的不是蓋世修為,是人心算計,是借勢而為,是精準地撬動了世家門閥之間、世家與凡塵之間那早已腐朽不堪的裂縫!這份翻雲覆雨的手段,這份在不可能中開辟道路的能力,本身就是一種超越了境界的恐怖力量。
覃隆的呼吸微微一滯。他想反駁,想質疑涼州之外更龐大的阻力,但高見此刻展現出的這份基於事實的、近乎妖異的掌控力,讓他所有質疑都卡在了喉嚨裡。是啊,在此之前,誰能想到涼州會是今天這個局麵?誰又能想到,主導這一切的,會是一個“區區”六境?
高見的目光從覃隆臉上移開,仿佛隻是陳述了一個既定的事實,然後,他的視線投向涼州城的方向,那裡是金家祖宅所在。他的聲音依舊平穩,沒有絲毫波瀾,卻帶著一種宣告最終判決般的絕對冷酷:“金家,要滅族。”
覃隆抬頭。
這句話,沒有“可能”,沒有“嘗試”,隻有“要”。仿佛這已是板上釘釘、即將執行的鐵律。這平淡話語中蘊含的滔天殺意和不容置疑的決心,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膽俱裂。
楊淩的迷茫與絕望,胡凡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世家那令人窒息的壓迫……這一切,像沉重的鎖鏈纏繞著他。而高見,這個突然出現的、手段狠辣卻又洞察世情的六境修士,向他展示了一條路。一條充滿了屍山血海、黑暗無光,卻似乎……有可能鑿穿這絕望鐵幕的路。
覃隆的內心翻湧著驚濤駭浪。理智在尖叫著危險,本能卻在絕望的深淵中抓住了一根似乎能攀爬的繩索。他想起師父臨死前眼中的無奈,想起自己在地洞中苟活的卑微,想起在世家眼中連狗都不如的屈辱。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腰間那柄烏沉沉的短劍上。冰冷的觸感透過劍鞘傳來,那是陪伴他走過最黑暗歲月的老夥計。這柄劍,曾飲過無數鮮血,隻為換取他卑微的生存。如今,或許……它能飲下更“有價值”的血?
於是,覃隆抬起了頭。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激動,沒有狂熱,隻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他沒有看高見,目光依舊低垂,仿佛在對著自己腰間的短劍說話。
然後,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他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