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很簡單,沒有多餘的修飾詞,既沒有說“請”,也沒有說“幫忙”。也沒有說“阿姨”。
在發覺王子虛沒有動作後,安幼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起手腕,朝眼罩伸去,就在掀開眼罩前一秒,被一隻寬厚溫和的大手給捉住了。
“不好意思小姐,助眠過程中玩手機的話,好不容易形成的磁場會被吸走,很影響精神能量的。”
“啊?!”
聽到背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安幼南差點被嚇得像貓一樣跳起來。
王子虛把聲音壓得極低沉,氣泡音顆粒感爆炸,確保讓安幼南聽不出是自己。果然她也沒聽出來是他。”
“你誰啊?!你怎麼進來的?!阿姨呢?!”
“工號1008,鑽石首席技師。因為您需要幫助,所以我來了。”
“啊??”
王子虛拿起一旁暖氣片上的毛巾,不容分說地蓋在安幼南裸露在外的肩膀和手臂上,一方麵避免直接接觸到她皮膚,另一方麵也擋住了她的手伸過來掀眼罩。
“您讀詩嗎?”
“啊?”
“詩,濕衣-詩,喜歡讀嗎?”
“啊??”
“我特彆喜歡讀詩,比如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詩——‘你儘管上升,去追逐你在天空身體上的星辰,為追逐我在女人身體上的星辰,我現在就要下墜,女人以深淵的形態想我走來,成就了我的一個巔峰……’現在,請您放鬆身體,如同深淵一般下沉,讓我沉進去,這樣才能獲得最好的體驗。”
“啊?啊?你確定你讀的是正經詩嗎??……唔嗯!……”
安幼南語氣急促,身體彆說“如同深淵一般下沉”,簡直渾身緊繃,簡直堪稱一級戰備姿態,隻可惜胳膊被毛巾捆著動彈不得,緊接著她感到一雙有力的大手捏上肩頭,剛好抵在筋上,從脖子往上“嗡”的一聲,忍不住發出輕哼,身體隨之軟了。
那手隔著毛巾慢慢揉動,毛巾的棉布麵料紮紮的,癢癢的,還挺舒服。
安幼南從來沒在這裡看到過男性技師,但這一揉下來,她又開始懷疑了,不會真的是什麼工號1008技師吧?那也太扯了,什麼時候同意讓男的進來了?
“‘我愛,我生活,我向星辰下令,我佇望停泊,我讓自己登基,做風的君王。’女士,你還不夠放鬆,你要像把名字刻進風的胸膛裡一樣,幸福而溫柔,融化進體驗中,不迷失於自己浪費的時光,將此刻凝固,用最好的姿態,去迎接每天的新生。”
安幼南忍不住問:“你念的是哪首詩?聽起來還行。”
“阿多尼斯,女士,阿多尼斯。不過,我剛才沒有全部念詩,一部分是我自己的感悟。”
王子虛換了個手法,力道加重,安幼南忍不住又發出聲音。
“你的手法好奇怪,感覺跟我以前做的都不一樣。”
“不舒服嗎?”
“沒有啊,還行吧。你以前乾嘛的?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是上個月入職的,以前在彆處做和按摩相關的工作。”
“什麼工作?”
“揉麵。”
“啊?”
王子虛繼續滿嘴跑火車:“揉麵和按摩很相似。”
“是、是嗎……”安幼南又有掀開眼罩的衝動,要不是胳膊被按麻了,她一準現在就掀。
“您吃過手工麵吧?也吃過機器揉的麵吧?”
“吃……過。”
“兩種麵的口感天差地彆,對不對?手工麵就是好吃一些。麵團其實很神奇,它們也渴望著帶有溫度的撫摸和軀體的重量。”
“呃……”
“按摩也是一樣的,”王子虛說,“按摩實際上就是找準位置,把自己身體的重量施加到另一具軀體上,在這個過程中,一種能量,一種生命力的能量就被傳遞過去,是一個很神秘的過程。”
“嗬……”安幼南從來沒想過這種說法。但是她覺得這說法有點不對勁。
安幼南說:“其實我沒從來沒讓男性技師按過。你剛才嚇我一跳。”
“不好意思。”
“沒事,是我搞錯了,”安幼南說完,忍不住又道,“不過你下次還是提前出聲跟我說一聲,不要再搞得這麼尷尬。”
“好的。那我現在去請我的同事來為您服務吧?”
“算了,按都按了,”安幼南手指在肩膀上繞了個圈,“就是隔著毛巾摩擦著有點疼,上精油吧。”
王子虛退了兩步,說:“行,請稍等,其實我習慣用我慣用的精油,但是剛才沒找到。”
他一邊保持移動,一邊不發出聲音地從安幼南的包裡掏出那冊《計劃書》,靜音翻動起來,一邊保持跟安幼南聊天:
“您讀哲學嗎?黑格爾、叔本華、康德等等。”
“你個揉麵的還讀黑格爾?”安幼南問。
“就是學曆低才讀哲學,物理學、數學都看不懂,隻能讀哲學。”王子虛的手迅速翻動冊子,“我們總是在選擇。我們選4K電視,選洗烘一體智能機,選能原地掉頭的電動轎跑,選個360度全旋轉的剃須刀。
“選電動衝牙器,選大疆無人機,選APP聯名款的體脂秤,選無糖低卡路裡減肥餐。
“選學區房,選個家境旗鼓相當的朋友,選性價比最高的精品旅遊線路,選航班,選利息最高的活期儲蓄套餐……”
終於,王子虛在《計劃書》的底部找到了水性筆簽字的那個小小的名字“左子良”。
他合上《計劃書》並放回了原處。
“我們以為選了這些,就等於選擇了人生。但是我沒有錢。我無法選擇我享受怎樣的人生,我隻能選擇讀哲學。哲學帶來的痛苦,總比揉麵和按摩帶來的折磨要更加適配我的人生。”
說完,他撥弄了一下化妝台上的瓶瓶罐罐:“不行,我的精油不在這裡,大概是在大堂。我得回去拿。”
安幼南說:“嗯,那你去吧。快去快回。”
她的聲音變得異常溫柔。
王子虛大踏步走出門,薩特和小王子跟在身後,走到門前時,他突然靈光灌頂,將門把手往上一提,輕而易舉地走了出去。門外冰涼的空氣撲麵而來。他和薩特、小王子一起出門,將安幼南反鎖在裡麵。
他快步走遠,並且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奔跑起來,沒多久,他就碰到了寧春宴。
寧春宴看到他,快步走過來抱怨道:“你上哪兒去了?我到處找你。”
“如廁。”王子虛言簡意賅,“我們該走了吧?”
“是該走了。”
“那走吧。”
在觀光電梯裡,王子虛忽然轉頭問:“你說,她們這個才媛的聚會,主要是讀詩?”
“是啊。這個沙龍實際上就是個詩會。”
“讀詩好啊,讀詩好,”王子虛背後汗涔涔的,表情嚴肅地說,“選擇讀詩是一種極好的人生。”
“啊?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活著真美好啊。”王子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