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看不清楚,梧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懷表的照片,是你家人的,對吧?之前你沒讓我看。”
“已經沒什麼了……下車就能給你看。是張舊照片罷了。母親一左一右,攬著我和弟弟的照片。上麵沒有我的父親。”
“但它是莫老留給你的禮物……”
“……是他留給自己的禮物。”
梧惠沒明白,隻是發出一陣疑惑的音調。緊接著,傳來清脆的“啪”的聲音。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梧惠後仰了些。莫惟明用力扣上了懷表,將它緊緊攥在手裡,就好像要將自己的指印也烙上去。
“……你怎麼了?”
梧惠聽到莫惟明呼吸的節奏——時而急促,時而停滯,像是被什麼無形的重物壓得喘不過氣。他的雙手握緊又鬆開,指節發出輕微的哢嗒聲,像是骨骼在無聲地抗議。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仿佛隨時想要站起來,卻又在最後一刻僵住,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屏障隔開。
一手攥緊懷表,另一手指在黑暗中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金屬和纖維的紋理像一道道刻痕,刺得莫惟明指尖發麻。他的喉嚨發緊,仿佛有什麼東西卡住,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一股曾經嘔吐時胃酸與黃膽水混合的酸苦。
“你沒事吧……”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他的話短而急促,像是在抑製某種情緒,“如果你能回答我的話。”
“當然?”
“就是……就是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迄今為止的人生,都是像編排好的劇本,走在既定的軌跡上。你任何自以為的決策,實則都是被控製的、可預見的,而你隻是對此一無所知。”他一口氣說了許多,又停頓了好一陣,“我的意思是……乾脆連你本人的存在,也是被彆有用心之人,有目的性地創造出來。如此,你會怎麼想……怎、怎麼麵對這些……”
梧惠仔細聽著每一個字,然後思考了一陣。她想起了莫恩說過的話。
“你是在……說你弟弟的事嗎?”
“……”
“我、我覺得我不能站在他的立場上擅自說些什麼。抱歉,這樣會顯得我很無禮,對彆人的人生指指點點、妄加評判……我沒有這個權利。就連設想他的痛苦,都是一種冒犯,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不用管他!”他突然抬高了聲音,又像意識到了什麼,立刻放緩了語氣。他用一種幾近偽造的溫和說:“隻是,設想它發生在你的身上。不考慮彆人。”
不知道為什麼,隻是聽這聲音,梧惠就聯想到他那一貫的微笑。那不是笑,是一種模仿微笑的表情。
“你說的情況,未免太虛無,沒法兒設想。”但梧惠還是逼自己想,因為莫惟明在痛苦。“就,假設我是我們之前說的,以那些實驗品為例……如果我出生起就在那個地方,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也許,也不覺得什麼。從一開始就沒有同類,或許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那……像莫恩的母親呢?龍的母親。像她那樣。”
“那是因為在後天的環境裡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同吧?因為她是智慧的,對吧?不是說越聰明的生物,越能關注到自我和他者的差異嗎?你看,像是貓狗、牛羊這樣的動物,被同類之外的生物養大,一直生存在那樣的環境中,也不會意識到自己有什麼不同。隻要被團體接納,它就會認為自己是其中的一員。就算被排斥,或許它們也不知道理由是什麼。”
“……就像一些城市裡的家犬,總認為自己是人類一樣?”
“嗯,可以這麼說吧?”
“那像是龍母這樣的個體……就活該感到痛苦嗎?”
“這、這怎麼能是活該呢?人也一樣吧。你看,文壇裡的許多優秀的作家,都死於抑鬱。因為他們讀得太多,看得太透。問題不會隨著學習而減少,隻會越來越多。當他們連自我的存在都會懷疑時,就想著逃避——逃避生。所以才會有這樣的一句話:有時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我常聽到的,是另一種話。”莫惟明的聲音在顫,“無知是一種罪。”
“當然是分語境的。俗話還說,無知者無罪呢。你到底是在什麼情況下……算了。要我看,知法犯法才是有罪的,難道是否走在求知的路上,也是能被量刑的嗎?你願意當罪人,還是傻子?傻子一無所知,的確幸福。可我從來不會後悔上過學,讀過書。我寧願清醒地痛苦。”
“那麼,那些不願意清醒,也不願意逃避生的人呢?”
求生與求知注定是對立的嗎?
“他們都瘋了。”
梧惠這樣答。
她每說一句,都會讓莫惟明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帶著近乎哽咽的顫抖,仿佛下一秒就會崩潰。梧惠感覺到,一股無形的情緒在黑暗裡湧動,卻又被他硬生生地壓了回去。她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種痛苦——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被撕裂,鮮血淋漓,卻又無聲無息。
這必然是一種長期壓抑的痛苦。他已忍耐許久。這種情緒可能會發酵,會潰爛,會腐化,但絕不會消失。痛苦的源頭在心底裡變質,有氣體在**,撐破他紙一樣薄的自尊。這陣前奏,恰是他伸出手,準備親自將其撕裂的預兆。
終於,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這聲音沙啞而破碎,像是被砂紙磨過一般。
“我……有件事,想告訴你。”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痛苦的掙紮。“除了你之外,我也不知道該和誰說。”他將懷表緊緊貼在胸口,但那躁動更加劇烈,“但如果不說……我可能真的會被它殺掉……”
“被、被誰?”梧惠嚇到了,“你說就是了……”
“被真相。”
梧惠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震懾住了。儘管他隻回答了兩個字。
“……我不明白。”
她看著莫惟明的方向,感到一陣細微的風。那是莫惟明猛然向她轉過頭來。
“你覺得我的父親愛過我嗎?”
梧惠詫異不已。
“當然?”
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這麼問,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但很快,她意識到能提出這樣的問題,莫惟明必然也是深思熟慮。她為自己的條件反射與心直口快感到微小的懊悔。也許還來得及補救。
“也許的確不是所有父母都深愛自己的孩子,畢竟情況總是複雜。但,莫、莫老,對你,總該……”
梧惠忽然感到一陣安靜,就好像身邊的人蒸發了一樣徹底消失不見。
她聽到一陣頹然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