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語言”這一人類溝通基石最徹底的嘲弄,不是傳遞信息,本身就是一種攻擊,一種汙染,一種要將她的理智徹底溶解在這片毫無邏輯的聲浪中的武器。
一種前所未有的、源於存在本質的恐懼攫住了她——如果連“語言”都失去了意義,如果連“聲音”都變成了無法解讀的、純粹折磨的噪音洪流,那麼“理解”本身,是否也將徹底崩塌?她會不會最終也變成這噪音洪流中毫無意義的一個破碎音節?
為了驅散腦海中不斷翻湧的、來自南國實驗室的恐怖畫麵,也為了打破這幾乎令人發瘋的寂靜,梧惠深吸一口氣,決定轉移話題。她想起白天在甲板上獨自等待時,那份被刻意忽略的不安和疑惑。
“莫醫生,”她的聲音在空曠的金屬通道裡顯得有些輕,“白天……在房間裡,你和玉衡卿單獨待了那麼久,都說了些什麼?”她努力讓語氣聽起來隻是好奇。“為什麼……我不能旁聽?我在甲板上看著那片什麼都沒有的海,時間慢得像要命。一個人也有點害怕。”
莫惟明腳步未停,隻是沉默地向下走了幾級台階。應急燈的光在鏡片上滑過一道冷光。
“很簡單。她雖然不是我的病人,但我的確願意遵守形式上的保密。我沒有立場,也沒有權力,在未經她許可的情況下,讓他人旁聽她可能吐露的個人感受或隱私。即使是在這樣……特殊的環境下。”他強調著“隱私”二字。
他稍稍停頓,似乎在斟酌措辭。“其次,”他側過頭,“既然她有所好奇,我運用了一些傾聽和引導的技巧,還有一些治療手段。旁人的存在是一種乾擾。對方會顧忌,會掩飾,無法真正放鬆下來。更重要的是,這種針對患者的治療,可能會波及健全的人。”
“她……真的病得很重?”
莫惟明沒有立刻回答。他們已經走到了通往動力層的主通道口。一扇厚重的、布滿鉚釘的水密門虛掩著,門內透出的光線比通道裡更暗,也更渾濁,那股混合著機油、鐵鏽和隱約甜腥的氣味更加濃鬱了。
他停下腳步,手按在冰冷的金屬門框上,目光投向門內的黑暗深處。
“身體的表象可以欺騙人。”他緩緩說道,聲音低沉下去,“但心的崩壞,往往從最細微的裂縫開始。她靈魂的病……比身體的沉重得多。至於有多嚴重,我們也看不見。”
莫惟明似乎對原來的路印象深刻。一個黑洞洞的方形入口出現在金屬地板上,一架垂直的鋼製舷梯向下延伸,沒入更深沉的黑暗。冰冷的鐵鏽味和那股若有若無的甜腥氣,似乎正是從下方湧上來的。
“我先下去。”莫惟明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他蹲下身,試了試舷梯的穩固性,然後利落地轉身,雙手抓住冰冷的扶手,一步一步向下退去,身影很快被下方的黑暗吞沒,隻傳來靴子踩在金屬梯級上空洞的“噔、噔”聲。
“小心點……”
梧惠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她站在洞口邊緣,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擂動。像巨獸張開的咽喉,那股源自地下實驗室的恐怖記憶混合著剛才混沌噪音的餘悸,讓她喘不過氣。帶著一種近乎赴死的決絕,她終於抓住冰冷的扶手,開始向下攀爬。
梯級冰冷而粗糙,手感上,似乎能察覺陳年的鏽跡和油汙。每一步向下,都像是在主動投入噩夢的核心。她幾乎能想象出手電光柱掃過時,會照見怎樣驚悚的景象——蠕動的、搏動的、鑲嵌在齒輪和管道間的暗紅色肉塊,散發著非人的惡意……
終於,她的腳踩到了下方堅實的金屬地麵。莫惟明的手電光柱已經亮起,一道穩定的、略顯昏黃的光束刺破了濃稠的黑暗,在巨大的空間裡緩緩掃動。她緊緊閉著眼,做了幾次深呼吸,生怕記憶中黏稠血肉與冰冷金屬融合的恐怖畫麵撕裂她的理智。
十幾秒後,她才猛地睜開眼。
——預想中的驚駭尖叫並沒有從她喉嚨裡衝出。
沒有那種令人作嘔的搏動,沒有詭異的黏液反光,沒有非人的低語。隻有一片……死寂的、落滿灰塵的陳舊。
光柱下,氧化形成的暗紅色鏽跡到處都是。一些地方的油漆早已剝落殆儘,露出底下粗糙的金屬本色。幾根粗大的、同樣布滿鏽蝕的蒸汽管道從鍋頂端延伸,如同僵死的血管,扭曲盤繞,消失在艙頂或艙壁的陰影裡。管道接口處能看到乾涸發黑的密封填料。
光柱隨著他們的腳步移動,逐漸照向巨大的、靜止的往複式蒸汽機。飛輪靜止著,連杆和曲軸保持著特定的姿態,凝結著厚厚的、混合了油汙和灰塵的黑色油泥。巨大的活塞缸體沉默地矗立著,鑄鐵表麵布滿了歲月的痕跡。
一些閥門的手輪歪斜著,連接它們的傳動杆有的已經鏽蝕斷裂,無力地垂落。地麵上散落著一些廢棄的工具——鏽跡斑斑的大扳手、開裂的木柄鐵錘,以及幾個翻倒的空油桶。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陳年的機油味、煤灰味、鐵鏽味,還有一股淡淡的、像是海水滲入後未能徹底乾燥的鹹腥黴味。
這裡……就是一個被廢棄已久的、再普通不過的渡輪動力艙。陳舊,布滿油汙和鏽跡,如同一個被遺忘在時間角落的、巨大而沉默的工業殘骸。沒有搏動的血肉,沒有融合的恐怖,沒有超出法則的存在。隻有冰冷的金屬,厚厚的灰塵,和一片凝固的死寂。
這落差感讓梧惠一時有些眩暈。
預想中地獄般的景象沒有出現,眼前這過分“正常”的破敗景象,反而讓她感到一種極其怪異的……不真實感。
太奇怪了。先前自己所察覺的一切,以及湧現出所有預設的不安,與眼前這個雖然破舊但完全符合現實世界的動力艙,形成了無比尖銳的矛盾。這“正常”本身,在此刻此地,卻顯得比任何景象都更加怪誕。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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