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萊絲打開門，側過身。母親慢步入室。
母親已年過五十，歲月的痕跡早已在她臉上初現端倪，但她似乎並不服輸，她還是畫著三十歲左右的妝容。耳環，項鏈，紅唇，眼影，應有儘有，她還儘力用粉底掩飾著臉上的褶皺，如果不仔細觀察的話，蒼老的印跡很難發現。但並不代表沒有。紅色的絨帽之下，露出微微的兩鬢，曾經的深褐色頭發已出現枯萎的態勢，有幾根銀白色的發絲，暗藏其間。她的大衣也是紅的。她一如記憶中的模樣，優雅，得體，落落大方；但她又與記憶中的不同，臃腫的身型已經無法展現出這套衣裝的魅力，微微彎曲的腰背，再也不能複現她當年的美麗。歲月不饒人，任何人都逃不開這個世界的基本規則，這才短短幾年的功夫，母親就從苗條高雅美麗的貴婦，變成了努力維持體麵的老嫗。
伊萊絲心想：其實，她應該畫個威嚴一點的妝的。因為目前的妝，已經不適合她了。
但她什麼都沒說，因為她什麼都不想說。
“這麼亂，也不收拾一下？”母親看看堆在客廳一角的那些紙箱子，像嘮家常似的對她說。
“還沒來得及。”伊萊絲說謊道。她隻是不想拆開它們罷了。拆了又有什麼用呢？這套房子哪裡有多餘的空間擺放那麼多無意義的東西呢？更何況那裡麵還滿載著她與萊內森的回憶，她不過是不想觸碰痛苦罷了。
母親沿路前行，來到茶室前。她拉開障子門。灰塵在陽光下飛舞，宛如一場大雪。‘月影’苟且偷生般躲在房間的一角，孤單且肮臟，原本明亮的綠色已被塗上了一層厚厚的灰黃，那些曾經被前任主人精心嗬護過的枝丫，也呈現出了瘋長的態勢，就好像某個貧民窟孩子蓬勃生長的亂發。
心中不禁有內疚感出現。科恩先生將它送給了自己，但伊萊絲卻忘了這回事。
“綠植像孩子一樣，”母親感歎道，“是需要精心嗬護的。”她走了進去，“冬刺柏雖然不懼寒冷，但你也不能不管不顧。”她在它麵前蹲下，觀察了一陣兒後又說，“還是個品種樹。真可惜，讓你遇上我女兒了。”
科恩先生養花的那些工具就在一旁，母親輕車熟路地拿起它們，開始侍弄‘月影’。她也像科恩先生一樣，先是耐心又仔細地掃去上麵的塵埃，接著又用那把銅壺，給其澆水。
“從前，你舅舅就有一顆。”母親說，“比什麼都寶貝，不讓你姥姥碰，也不讓我碰，說如果我們碰了，它就不會發光了……嗬嗬，還真是小孩子心態。它根本不會發光，隻是恰巧折射了月光而已。它也沒那麼神奇，它隻是科技的產物而已。”
水澆完，母親又找來剪刀，開始修枝。
“這東西雖然好養，不用每天侍候，”母親說，“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它本質是樹，雖然經過基因改造了，但也是樹。樹和花不同，花是開完之後就會凋謝，而樹呢，隻會瘋狂生長。你怎麼跟小時候一樣呢？做什麼都是三分鐘熱度。既然想養，那就應該好好養才是。”
伊萊絲說，“不是我的，是以前房主的。”
母親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過頭，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還是那樣波瀾不驚，伊萊絲根本看不出她的此刻的心情。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時間似乎靜止了。
半晌後，母親繼續修剪‘月影’。然後又突然冒出一句，“搬家了為什麼不和我說一聲？是因為忙，還是因為不想？”
我如何告訴你？告訴你之後，再派人把我抓回去是嗎？這樣的事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如何能告訴你……媽媽，你似乎忘了，上次的離開，都是我偷偷跑掉的……你們又把我關起來了，如果不是萊內森開著飛行汽車來接我……你們會不會，把我送回諾克那個王八蛋的身邊？然後又讓我挨打是嗎？
殘枝落了一地，灰塵也落了一地。
“回家吧，”母親忽然說，“你才三十出頭，你不能如此墮落下去。”
墮落？我怎麼墮落了？遠離你們，不受你們的掌控，就是墮落？
母親站起身，看了過來，“妝也不化，床也不起，連洗漱都沒有吧？伊萊絲，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十點三十分整。結果到現在你還穿著睡衣，光著腳丫同我說話……伊萊絲，你覺得這樣，對嗎？”
母親的眼神終於變了，變得威嚴了，也變得憤怒了。
死去的記憶開始攻擊伊萊絲。每次，在她麵臨人生重要抉擇的時候，母親都是以這般姿態來同自己對話的，並且逼迫自己的。她不喜歡這樣的母親，她也不想要這樣的媽媽。
“這是我的自由。”伊萊絲道，“如果你今天來，隻是想教訓我……那對不起，請你馬上離開。我已經成年了，我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
“我是來接你回家的。”
“這裡就是我的家。”
母親眼裡出現失望的神色，“伊萊絲，我把你養這麼大，不是讓你墮落至此的。”
伊萊絲激動道，“我如何墮落了？我又怎樣墮落了？我好好的在自己家裡休息，就是墮落了嗎？”
“這還不是墮落？就這樣的地方，也配稱之為‘家’？伊萊絲，你想過你的將來嗎？還是說，這樣的日子才是你真正的追求？找個無能的男人嫁了，生一堆沒有禮貌的孩子，終日為了一口吃的奔波，甚至有可能，為了生存，你連最基本的尊嚴都可以不要……伊萊絲，我和你爸的臉，還沒被你丟夠是嗎？”
心口被氣得發痛。
丟臉，無論我做什麼都會丟你們的臉。
伊萊絲憤怒道，“我住在這裡丟你們臉了是嗎？隻是因為這個？那你們放心好了，我不會丟你們的臉的，因為我連門都不會出！你們認識的人和認識你們的人，根本不會碰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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