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鏽蝕的齒輪
四月的雨絲裹著料峭的寒意,斜斜地打在“紅星儀表廠”斑駁的廠牌上。葉東虓站在積著水窪的廠區主乾道上,望著成片關停的車間——玻璃蒙著灰,鐵門掛著鏽,風穿過空曠的廠房時,發出像歎息般的嗚咽。
“最後一批訂單的違約金,昨天剛劃走。”江曼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手裡捏著幾張皺巴巴的紙,指尖泛白,“賬上……還剩不到三萬塊。”
葉東虓轉過身,看見她眼下的青黑。三天前,他們從老廠長顫巍巍的手裡接過這枚黃銅鑰匙時,對方隻說了一句話:“這廠子,是鎮上三代人的飯碗啊。”
紅星儀表廠曾是縣裡的驕傲。上世紀九十年代,它生產的壓力表遠銷全國,車間機器轟鳴,上下班的自行車流能把整條街堵得水泄不通。可近十年,先是被南方的自動化工廠擠掉份額,再是去年一場火災燒了半條生產線,資金鏈徹底斷了。如今,三百多名職工隻剩二十來個守著空廠房,等著最後一點遣散費。
“去看看倉庫。”葉東虓接過鑰匙串,金屬冰涼硌手。
倉庫在廠區最深處,推開沉重的鐵門,一股黴味撲麵而來。貨架東倒西歪,上麵堆著蒙塵的紙箱,印著“y100型壓力表”的字樣。江曼蹲下身,拆開一個箱子,裡麵的儀表蒙著塑料膜,金屬表盤在昏暗裡閃著微弱的光。
“這些都是好東西,”她指尖劃過表盤上細密的刻度,“老廠長說,我們的指針誤差能控製在0.5以內,比國標還嚴。”
葉東虓沒說話,走到倉庫角落。那裡堆著幾捆生鏽的鋼管,旁邊是一台老式車床,導軌上積著厚厚的油泥。他伸手摸了摸,忽然注意到車床旁的鐵架上,放著一本翻得起了毛邊的筆記本。
翻開來看,是老廠長的字跡,記著1998年的生產調度會:“……小張提出給壓力表加防潮塗層,試驗三次,成功了!以後南方的訂單不用愁了……”字跡力透紙背,透著股子興奮勁兒。
“叮鈴鈴——”江曼的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臉色一點點沉下去。掛了電話,她深吸一口氣:“是供電所,說再不交電費,明天就斷電。”
葉東虓合上筆記本,雨還在下,敲打著倉庫的鐵皮屋頂,像在倒計時。他看向江曼,她眼裡有紅血絲,卻沒哭。
“還記得我們在大學實驗室做的那個項目嗎?”葉東虓忽然開口。
江曼一愣。他們是機械係同學,畢業設計做的是“智能壓力監測係統”,用傳感器和無線傳輸替代傳統壓力表,當年拿了省賽金獎。隻是畢業後各奔東西,她進了外企做供應鏈,他在私企搞研發,那套方案早壓在了箱底。
“那些老儀表,精度是夠,但太依賴人工讀數、人工記錄,”葉東虓走到她身邊,指著紙箱裡的壓力表,“現在的工廠都在搞自動化,他們要的是實時數據、自動預警。我們能不能……把老廠的精度優勢,和智能係統結合起來?”
江曼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談何容易?研發要錢,改生產線要錢,我們連電費都快交不起了。”
“總有辦法的。”葉東虓撿起地上一根鋼管,在掌心敲了敲,“先把電費交了。我去找以前的導師想想辦法,你去跟留下的師傅們聊聊,看看誰還願意乾。”
他走到倉庫門口時,江曼忽然喊住他:“東虓,如果……最後還是不行呢?”
雨霧裡,葉東虓的背影頓了頓。“至少我們試過。”他說,“總不能讓這廠子,就這麼鏽死了。”
那天傍晚,江曼在職工宿舍找到老鉗工王師傅時,老人正蹲在門口抽煙,腳邊是打包好的行李。“小江啊,不是師傅們不留,”他掐滅煙頭,聲音發澀,“家裡等著米下鍋呢。”
“王師傅,”江曼蹲下來,把倉庫裡的壓力表遞給他,“您摸摸這指針,還是您當年親手校準的手藝。我們想給它加個‘腦子’,讓它能自己說話、自己報數,您願不願意留下來,帶帶我們?”
王師傅摩挲著表盤上熟悉的刻度,沉默了很久。遠處,葉東虓正撐著傘,往廠區外走去,雨絲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第二章:漏雨的辦公室
斷電工單的最後通牒是第二天中午。葉東虓揣著從父母那裡借來的兩萬塊錢,踩著積水往供電所跑時,褲腳全濕透了。
“賬戶餘額.72元,夠交兩個月的。”收費窗口的大姐劈裡啪啦敲著鍵盤,打印出的票據邊緣帶著墨漬。葉東虓捏著那張紙,指尖都在用力——這是他們最後的“救命錢”,連他準備給女兒交幼兒園學費的錢都墊進去了。
回到廠裡,江曼正站在辦公樓的屋簷下,望著二樓辦公室的窗戶發呆。雨還沒停,雨水順著牆皮的裂縫往下淌,在地麵積成小小的水窪。“剛跟留下的師傅們聊了,”她轉身看向葉東虓,聲音帶著點沙啞,“王師傅、李姐、還有三個年輕點的技術員,願意留下來試試。其他人……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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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東虓點點頭。二十來個職工,能留下五個,已是不易。他抬頭看辦公樓,這棟三層小樓還是八十年代蓋的,牆皮剝落,窗戶玻璃碎了好幾塊,用硬紙板糊著。“上去看看。”
二樓最東頭的房間門沒鎖,推開門,一股潮濕的黴味湧出來。這曾是廠長辦公室,現在隻剩一張掉漆的木桌,兩把椅子,牆角堆著半箱舊文件。屋頂有塊水漬,像幅不斷暈開的地圖,雨大的時候,能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響。
“就這兒吧。”葉東虓把濕漉漉的外套脫下來,搭在椅背上,“好歹有張桌子。”
江曼從包裡掏出筆記本,攤在桌上:“王師傅說,倉庫裡還有一批半成品,是火災前沒來得及組裝的,精度都達標了。如果能改成智能款,或許能先賣一批救急。”
“關鍵是傳感器和數據模塊。”葉東虓蹲在地上,翻著牆角的舊文件,“我們得找最便宜的方案,還得兼容老儀表的尺寸。”
正說著,門口探進來個腦袋,是留任的技術員小周,二十出頭,戴副黑框眼鏡。“葉哥,江姐,我剛才在倉庫找到這個。”他手裡捧著個舊紙箱,裡麵是幾台拆開的儀表,“王師傅說,這是前幾年試過的改良款,沒推出去,零件說不定能用。”
葉東虓眼睛一亮,抓過一台看。儀表內部的結構比新款簡單,但金屬底座的精度很高。“小周,你把廠裡的電腦搬過來,能開機的那種。”他起身時差點撞到桌子,“我們查資料,看看怎麼把傳感器嵌進去。”
那天下午,漏雨的辦公室裡漸漸有了生氣。小周把一台布滿灰塵的台式機擦乾淨,接上線——還好,還能啟動。江曼用計算器算著物料成本,筆尖在紙上劃得飛快。葉東虓則對著拆開的儀表畫圖,鉛筆芯斷了好幾次。
傍晚時,王師傅端著個搪瓷碗進來,碗裡是熱騰騰的麵條。“食堂大師傅走了,我在自家灶上煮的,墊墊肚子。”老人把碗往桌上一放,蒸汽騰起來,模糊了他眼角的皺紋,“我看了你們畫的圖,傳感器要嵌在指針軸旁邊?空間夠嗎?”
葉東虓把圖紙推過去:“我們想把無線模塊藏在外殼裡,這樣不用改底座尺寸,老生產線能直接用。”
王師傅眯著眼看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有了!當年我們做防爆款時,試過在外殼上開個微型接口,正好能塞下模塊!”他抓起鉛筆,在圖紙上畫了個小小的方塊,“就這兒,不影響密封,還能防水。”
雨還在下,屋頂的滴答聲似乎沒那麼刺耳了。五個人圍著一張舊桌子,分著吃那碗麵條,湯是熱的,心裡也慢慢暖起來。
“對了,”江曼忽然想起什麼,從包裡掏出個u盤,“我聯係了以前的供應商,他們有批庫存的傳感器,價格是市價的三成,但是要現款。”
葉東虓吃麵的動作頓了頓。三成也得一萬多,他們賬上隻剩幾千塊了。“我明天再去跑一趟,”他把最後一口湯喝下去,碗底映出他的影子,“總能想到辦法。”
夜裡十點,辦公室的燈還亮著。葉東虓送江曼到廠門口,她要趕最後一班公交回家。路燈昏黃,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我剛才給老廠長打了個電話,”江曼望著廠區的方向,“他說,以前廠裡的商標‘紅星’還能用,注冊證在抽屜裡鎖著。”
“挺好的。”葉東虓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紅星’,聽著就有股勁兒。”
公交車來了,江曼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彆太累了。”
葉東虓揮揮手,看著公交車消失在雨幕裡。他回到辦公室,坐在那張舊桌前,翻著老廠長的筆記本。有一頁記著1995年的廠慶:“今天來了三百多個職工,食堂殺了兩頭豬,大家說,要讓紅星的牌子,亮遍全國……”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亮從雲裡鑽出來,照在積著水的廠區裡,像撒了一地碎銀。葉東虓拿出手機,翻到女兒的照片,小姑娘舉著他做的木頭小飛機,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爸爸一定努力。”他對著照片輕聲說,然後點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很久沒聯係的名字——大學時的係主任,現在在一家科技公司做顧問。
電話接通時,那邊傳來嘈雜的ktv音樂。“東虓?稀客啊!”係主任的聲音帶著酒氣。
“李老師,我想請您幫個忙……”葉東虓深吸一口氣,把廠裡的情況說了一遍,聲音有些發緊,“我們想做智能儀表,能不能……能不能找您公司試試合作?”
那邊沉默了幾秒,音樂聲小了些。“你們有樣品嗎?”李老師問。
“還沒有,但我們能做出來!”葉東虓握緊了手機,“給我們半個月,不,十天!我們一定做出樣品!”
又沉默了一會兒,李老師說:“行,我給你個地址。十天後,帶樣品來公司。成不成,看你們的東西硬不硬。”
掛了電話,葉東虓站在窗前,望著漆黑的廠區。遠處,有間車間的窗戶亮著燈——是王師傅,還在倉庫裡琢磨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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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出煙盒,隻剩最後一根了。點燃,煙霧在月光裡散開。他想起大學時,和江曼還有同學在實驗室熬夜,也是這樣,為了一個數據,為了一個零件,眼裡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