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澀的海風卷起陳永華素青袍角,他在媽宮澳的礁石上已枯坐一個時辰,遠處入港的船艦在夕陽的照耀下熠熠發光,澎湖的各處島嶼都已經漸漸點起火把,大海之上,一片星光燦爛。
澎湖,位於台灣和大陸之間,乃是由數十座群島組成,因港外海濤澎湃,港內水靜如湖而聞名,自古以來便作為東南鎖匙屏障台灣,台灣據有澎湖,便可守保台灣無憂,大陸據有澎湖,則可進取台灣,明末之時鄭成功收複台灣,便是先在澎湖立腳,然後橫渡海峽。
如今澎湖早已成了鄭氏最為主要的軍事基地之一,劉國軒被以“節製台灣諸軍”的名義趕回台灣之後,便把最多的心思放在建設澎湖之上,在娘媽宮、風櫃尾、四角嶼、雞籠嶼築城;東蒔、西蒔、內塹、外塹、西嶼頭、牛心山設置炮台,同時在海邊建造矮牆並配置火銃,將澎湖打造成一座海上堡壘。
陳永華卻沒心思去“視察”劉國軒的建設成果,摸著懷裡揣著的諫書看著大陸方向的海麵發呆,浪頭拍在玄武岩上,碎成千萬片閃閃發亮的銀鱗,陳永華恍惚之間,仿佛看到當年乘風破浪跨海而行的船隊,一麵朱紅色的大帆在視線裡模模糊糊的遠去,帆上的日月旗徽也漸漸看不清楚。
陳永華忽然劇烈的顫抖起來,咳嗽聲從喉嚨裡擠出來,便再也止不住,陳永華隻覺得喉嚨一陣陣刺痛,一股腥鹹的鐵鏽味噴湧而出,用手去捂,立馬就染了一手的鮮血。
“陳總製!”剛剛巡完各營的劉國軒策馬而來,正見陳永華這副模樣,頓時慌了神,趕忙吩咐身邊的親兵去找醫官,跳下馬上前將陳永華扶住:“先生這副病體,跨海越洋如何支撐得住?先生還是在澎湖將養一陣,先把身子養好再去廈門麵見王爺,要不然乾脆另派人前去……”
陳永華卻搖了搖頭,滿臉堆滿了憂鬱,如同黑雲一般久久不能消散:“沒時間慢慢的養身子了,之前清廷派人與王爺談判,對王爺的要求大半都已答應,準許王爺仿朝鮮例,不剃發、不易服,在台灣和福建開藩立國,清廷開兩口通商,又準許王爺抽取卡稅,關稅所得亦對半分成,條件如此優厚,王爺已經是動了心了。”
“我多次去文勸說王爺不要和清廷媾和,鄭氏雖孤懸於台灣,根脈卻在中土,鄭氏根基就在反清複明之上,若是與清廷媾和,甚至以外藩自居向清廷投誠,此為自掘根基之行也!根基無存,鄭氏依萍於何處?”
“隻可惜王爺……被陳繩武那廝蠱惑,對我的諫書一概置之不理,最多便是敷衍了事!”陳永華捏緊了拳頭,眼中滿是怒火:“如今馮錫範又圍攻溫州失敗,眼看著和對清廷啃不動了,清廷這般優厚的條件,自然是要抓在手裡!”
“馮錫範那賊廝功夫倒是不錯,聽說還有個‘一劍無血’的名頭,隻可惜戰場征伐,這些江湖把式毫無作用,馮錫範實在是沒什麼將兵之才!”劉國軒輕蔑的笑了笑,隨即又悠然一歎:“當初清軍從福建倉皇撤軍、人心惶惶,若非馮錫範爭功、王爺臨陣換將將我拿下,讓大軍在福州等了那麼長的時間,讓清軍能安然重組防線、整頓兵馬,溫州恐怕早就落在我軍手裡了,又怎麼會被人卡著入閩門戶?”
“不過陳總製您說的也沒錯,如今馮錫範攻打溫州失敗,反倒是堅定了王爺和清廷媾和的信心……”劉國軒摸著胡子,安撫道:“但陳總製您也不必太過憂心了,王爺的性子您還不知道嗎?得了廈門便想著漳泉,得了漳泉便想著福州,得了福州便向著整個福建,得了福建又想著半壁江南。”
“王爺啊……每次都是嘗到一點甜頭、看到一點機會,立馬就會得隴望蜀、胃口越來越大,可若是受到一些挫折,又會一瀉千裡,也不爭不搶了,隻求著能保住台灣就好…….”劉國軒頓了頓,輕輕歎了口氣:“王爺這性子一點不像國姓爺,反倒更像平國公,所以……陳總製不必如此憂慮,清廷這些條件滿足不了王爺的胃口,過一段時間王爺必然又會和清廷鬨起來的。”
“我不是擔心王爺徹徹底底投了清廷,真當了滿清的海外封藩!我擔心的是人心!”陳永華搖了搖頭,忽然又劇烈的咳嗽一陣,鮮血染紅一小片手巾,這才止住咳嗽,繼續說道:“鄭家能在福建站住腳,全靠前明孤忠的名頭,若是和清廷媾和,哪怕隻是假議和,也必然大挫福建士民人心,即便日後再和清廷開戰,鄭家如此反複無常的態度,還有誰敢襄助鄭家呢?”
“即便是退回台灣,台灣人丁稀薄,需要從大陸上招募百姓跨海開墾,鄭家也需要靠大陸上的官紳豪商協助走私海貿才有源源不斷的錢糧,若是大陸上的官紳、百姓不再支持我鄭家,真以為鄭家靠著一個台灣島就能衣食無慮?”
“若是往常也就罷了,清廷和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多餘的選擇,可現在閩西還有個紅營呢!紅營最擅長的便是爭奪人心,鄭家若是失了前明正朔這個招牌,拿什麼去和紅營競爭福建人心!”陳永華又輕輕咳嗽了幾聲,眉間凝成一團:“紅營一直說要團結抗清,但他們對福建就沒有企圖嗎?他們在江西是怎麼樣把清軍擠出去的,在福建不過是再來一次而已,恐怕就等著咱們忍不住對他們動手!”
“紅營占據閩西,是把刀子抵在我們的心腹之上,縱使他們真的沒有企圖,王爺也不敢托大…….”劉國軒點點頭道:“王爺至今還留在廈門沒有去福州,不就是擔心紅營突然動手,福州無險可守嗎?”
劉國軒頓了頓,朝陳永華說道:“陳總製,紅營不棄閩西,王爺就不能在福建安寢,陳繩武是臨陣換將的主謀,馮錫範是圍攻溫州失敗的主將,他們兩個必然是要抓著閩西大做文章的,而王爺也本有此意,您……真能勸住王爺嗎?”
陳永華默然一陣,長長一歎:“文死諫、武死戰,終究要拚命努力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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