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出門來,便瞧見四周已有嫋嫋炊煙,不遠處的竹樓前,一道紫色身影臨水而立,任由微雪落肩,說不出的清冷,遺世獨立。
青絲如瀑,沾染了幾縷雪花,美得不似凡人。
“怎麼不加衣服,你這樣容易傷身。”
孫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林紫夜隻覺身上一暖,一件外袍便已經披在了身上,頭頂也出現了一頂紙傘。
“然姐喜歡冰雪,可我不喜歡。”
林紫夜沒有回頭看他,隻是伸出手去接天上的落雪。
“自從身體不好了之後,我就再也不想碰到雪。”
她直覺身後那人周身一顫,連平素輕穩的手都抖了幾分。
“我沒事,隻是覺得十年好快,習慣了此處風景,習慣了治病救人,本想著能住到閉眼的那一日,卻想不到如今便要走了。”
她轉身看著他,眼角難得一絲笑意:“我特地早些出來,還以為你要和萱兒纏綿,怎麼起這麼早。”
他良久不語,望著眼前女子瘦弱身軀,輕聲道:
“隻是覺得一夜之間,這藥神穀……不像個家了。”
林紫夜突然笑了:“你說過要給萱兒一個家,所以想帶她離開藥神穀是嗎?”
“是。”他點點頭,道:“等我把然姐找回來,我們四個在哪裡,哪裡便是家。”
輕言一諾,便是此生最大的心願。
他望著眼前女子,想起曾經種種,十年相伴,彼此早已融於生命之中了罷?
自由也好,棋子也罷,又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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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和睡得晚,醒得卻早,邙山山穀比不得帝都華貴,這保暖自然也是差些,雖然張鼎等人備了許多火盆,也是有些冷,這位大漢侍中劉郎君免不了有些受凍。
甫一出門,便瞧見數十位驍騎在穀內四散,自然是受了張鼎的命令警戒。
“嗬……”
劉和裹緊大氅,長長呼出一口氣,在冬日下散為一道白氣。
“青羽在書房等你。”
林紫夜冰冷的話語傳來,劉和皺了皺眉,心道:這女子果然清冷。正欲詢問書房何處,便又聽見林紫夜的話語:“下了樓,右邊石階下去便是了。”
劉和轉頭望去,卻見這女子懷抱手爐,宛如一尊雕像一般,清冷地站在憑欄前,目不轉睛看著這片山穀。想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他沉吟片刻,一言不發,緩緩下了樓去。
昨夜來得晚,劉和還未曾看清這山穀全貌,此刻晴天日出,漫天清光,於雪色之間彆添靜謐。
劉和的臥室便安置在孫原三人的主臥竹樓之中,往右側下去,乃是一條鋪著細碎石板的長徑。沿著長徑走下去,蜿蜒間通向了竹樓背後的一座小樓,此樓卻非竹製,而是寬厚的木板和石塊交疊,他站在樓下望去,此樓三丈見方,高有二丈,四四方方,頗有農家氣息。
“是子謙兄否?還請上樓。”
孫原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劉和還來不及想“他如何知道”,便已經釋然:那等玄妙的武學修為,聽到一個人在樓下,想來也不算奇怪。
入了門,便是十餘落的書架,木製書架大小均等,幾乎一模一樣的六層木架,堆著卷卷竹簡,大部分用粗布裹著,大抵是起防塵的作用,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千餘卷。再走幾步,便見朝陽一麵有一張七八尺長的曲足幾,兩張憑幾,堆著十餘卷竹簡,正中鋪著一卷,三兩盞燭台,依著劉和想法,怕不是昨夜孫原一夜未睡,竟在這裡看了一夜的書。
劉和緩緩走進,兩行隸書字映入眼簾:
“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
“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
封首二字,赫然是“六韜”。
身後傳來孫原的聲音:“看的是《六韜》,半懂不懂的,也就將就看了。”
劉和眼神有點飄忽,轉頭望著孫原,淡淡道:“原以為你會讀經學,舉個孝廉、明經什麼的,想不到窩在這裡讀兵書。”
“什麼都讀一些。”孫原懷裡抱著十幾卷竹簡,“《老子》《韓非子》《書經》《穀梁傳》《太史公書》,便是經學,今古文兩家的經學也都看一些。”
劉和的眼睛不由瞪大了一些。
自孝武皇帝時期獨尊儒術,經學興起,原本大漢初年經老輩儒生背默寫出來的儒學典籍,由漢代隸書撰寫,故稱“今文經”;另外由民間搜集而來並孔子舊宅所得的儒家經典,由先秦時期的篆書撰寫,故稱“古文經”,各有學者專治兩家經典,形成了兩大派彆,三百餘年來爭論不休,又有師承之說,弟子不能違背老師的見解,稱為“師法”,家族中晚輩不能違背長輩的見解,稱為“家法”,故而長久以來,儒家經學成了家族門戶爭權奪利的天然土壤。
而孫原並未入世,通讀兩家,反而有些異類。
劉和道:“你不遵師法、家法,怕是有些生冷。”
孫原聞言一笑,道:“聽聞太學博士鄭康成便不尊師法家法,自己注解兩派經典,不是在太學震動了許久麼。我又不是儒學中人,並無師承,怎麼,還要怪罪於我?”
劉和搖搖頭:“隻怕你上任時,便不是這般簡單一二句話了。”
孫原笑笑,不以為意。
“這上千卷的書,你都要帶去帝都?”劉和轉移話頭,望向四周道:“我那座馬車怕是容不下你。”
“就放著罷。”孫原一邊言語,一邊將手中書卷一一歸位,“我讓紫夜尋你,讓你來幫我出出主意,選幾卷帶著也就是了。”
“這便是你連個早食都不準備的理由?”劉和眉頭皺起,請他來,過時不食,誤了早餐的時辰,不得到晚上才有的吃?
“給你備了。”孫原指了指曲足幾上,“怕你餓,我將剩下的熊掌也給你留了。”
劉和一眼望去,還真是給他備了早食,一盞麥飯,一盞茶水,一張圓足幾上放了烤熊肉和熊掌,看那份量,怕是自己得吃撐了。
他也不多話,拖過一張憑幾便坐了下來,平日裡朝堂宮內的生活規矩太多,在孫原這世外之地,反而輕鬆許多,管什麼時辰日頭,且滿口腹之欲再說。
孫原望著他大剌剌模樣,也是一笑置之,手上將一卷《詩經》歸入架上。
他望著劉和,是不是自己以後,也像他一般,終究成了那規矩模樣?
劉和看著隸書字跡,雖說不出蒼勁,反而有幾分陰柔,渾然不像男子手筆,拍了一塊熊肉入口,道:“這字跡怕不是你寫的罷?”
孫原答道:“我自幼在此,識字不多,然姐教的多些,故而我的字跡也有了她幾分柔美。”頓了一頓,又道:“想來你不曾見過她,你若是見了她,定然驚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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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誇口。”劉和不以為意,他久在帝都,宮中佳麗、豪門貴女見的多了,便是林紫夜那清冷仙子,縱然氣質出眾,也不至於令他劉侍中望而驚豔。
轉念一想,劉和又道:“怎麼,你這位姐姐不在藥神穀?”
“前些日子,她似是有事,不告而彆了。”孫原的聲音在劉和身後飄忽,伴隨著書卷竹簡的交擊聲,“十年來,她出穀頗多,不然於外界消息,我也不能知曉。”
“若是你們走了,她回來尋不見,又當如何?”
孫原聞言,手上動作不禁停了:“我有預感,此番出去,定能見到她。更何況,劉蘭香劉老丈都還在,她若回來,自然知曉我們去處。”
劉和回頭望去,
遠處的驍騎已經將孫原等人的隨身物品儘皆收拾,安置在劉和的馬車之上,無非一二件衣服,倒也沒有其他特彆的。孫原的病和林紫夜的寒疾皆是頑症,即使是林紫夜的醫術,也不過治標不治本,便是懶得配藥了,想來帝都之內斷然不可能出現無藥可用的局麵。
張鼎指揮著驍騎拱衛在馬車四周,已是整裝待發。他一身戎裝,肅立在馬車邊上,劉和和車夫坐在車門前,遠眺竹樓前的兩人,自顧自喃喃:“好一對神仙眷侶,隻可惜……”
正思量間,便看見素色身影,披著紫狐大氅,懷抱一對配劍,緩緩步出竹樓,在孫原身邊悄然站定。
三人一同回望,隻見竹樓依舊,樓裡的火盆依然發出清脆的“劈啪”聲。
良久,便聽得林紫夜淡淡的聲音:
“走罷。”
車馬漸遠,竹樓石橋一一閃過,出了穀口,隻有劉老丈蒼老的臉皮在穀口輕輕晃動,似是衝他們搖了搖手。
車馬已遠,劉老丈回身看著龔氏兄弟和他們那三個隨從,咧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你們幾個就先留在藥神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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