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紫夜清冷的目光在他出現時便已抬起,靜靜地落在他身上。她極細微地蹙了一下眉,忽然開口,聲音雖弱,卻像一枚投入靜湖的石子,清晰異常:“孫太守。”
孫宇目光轉向她。
“請近前。”她道。
孫宇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但仍邁步走入室內,甲葉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伸手。”林紫夜的指令簡潔得不帶絲毫情緒。
孫宇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沉默地伸出右手。林紫夜冰涼纖細的三指輕輕搭上他腕間覆蓋著薄繭的皮膚。那冰冷的觸感讓孫宇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但他並未收回。她垂眸,凝神細品指下脈搏,良久,她那兩道淡如遠山的柳眉漸漸蹙緊。
“舊傷沉屙,非止一處。”她緩緩開口,聲音低回,每個字卻清晰無比,“鬱氣結於膻中,瘀血阻於肋下,肝木橫逆,克伐脾土。太守近年來,肋下刺痛應頻發,入夜尤甚,遇陰雨嚴寒或心緒動蕩則痛如錐刺,伴有胸悶氣短,夜寐驚惕,可對?”
孫宇的麵色在她平靜的敘述中倏地一變,儘管他控製得極好,但那瞬間收縮的瞳孔和驟然緊繃的下頜線,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深不見底的目光銳利地看向林紫夜,仿佛要重新審視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沉默地、緩慢地將手抽了回去。
這個動作本身,已然默認了她全部的診斷。這具傷痕累累的軀體,承載的不僅是戰場的刀劍之傷,更有無數深夜無人時獨自咀嚼吞咽下的壓力與隱痛。
她的質問像一把把淬火的刀子,裹挾著多年的委屈、恐懼和不解,狠狠擲向孫宇。
心然也抬起淚眼望向孫宇,那雙溫柔似水的眸子裡,此刻也漾開了痛苦與不解的漣漪。
孫宇的臉色在李怡萱泣血般的控訴中,瞬間褪得乾乾淨淨,比林紫夜的麵色更加蒼白,近乎透明。
他垂在玄甲側的手猛然握緊,拳背上青筋虯起,左肋下的舊傷處仿佛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擂擊,劇痛猝然襲來,讓他幾乎難以維持挺拔的姿態。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冷硬而蒼白的直線,下顎線繃得死緊。
那雙總是蘊藏著孤高與威嚴的眼睛,艱難地從李怡萱激動得扭曲的臉上移開,掠過心然那滿載哀傷與疑問的溫柔目光,最終,沉沉地落回榻上那個與他血脈相連、卻命運迥異的弟弟身上。
那目光深處,是翻江倒海般的痛楚、是無從辯白的掙紮、是深不見底的愧疚,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玉石俱焚般的孤傲。醫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隻剩下李怡萱抑製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許久,久到窗外的暮色又深沉了幾分。孫宇才極緩地、極其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低沉得如同磨損的鐵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帶著血沫的重量:
“不是不救。”
他停頓了一下,喉結劇烈地滾動,似在強行壓下某種即將潰堤的情緒,最終隻吐出四個字,卻比千言萬語更顯沉重,更令人窒息:
“有心無力。”
語畢,他不再給任何人質詢、探究、甚至反應的機會。他甚至沒有再看榻上的弟弟一眼,隻是對著林紫夜的方向,極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微一頷首,旋即猛然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玄甲包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廊道儘頭,那背影依舊挺拔如鬆,卻無端地透出一股難以言說的沉重、寂寥與決絕的孤直。
李怡萱愣在原地,被這模糊至極、卻又沉重如山的答案噎得啞口無言,臉上交織著茫然、不解和殘餘的憤懣。心然望著那空蕩蕩的門口,柔美的眉宇間卻緩緩染上一絲更深沉的思慮與悲憫。
林紫夜緩緩收回目光,將自己更深地埋進絨裘裡,仿佛要抵擋住從門外滲入的、以及從心底泛起的寒意。她輕聲對猶自怔忡的李怡萱道:“藥沸了,去濾出來。”又轉向心然,“用冷帕交替敷額,今夜極險,需時刻留意。”
她未曾對孫宇那四個字做任何評判,也沒有試圖安慰誰。隻是那雙靜默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裡,掠過了一絲極淡極淡的了然與悲涼。在那朱門高戶的深深庭院之內,在那冰冷沉重的家族規條之下,究竟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枷鎖、無奈與腥膻的秘密,她或許比身旁這兩個少女,更能窺見一二。
心然柔順地點頭,重新浸濕帕子,細致而專注地照料著孫原。李怡萱默默回到爐邊,看著汩汩作響的藥罐,眼淚依舊無聲滑落。
窗外,夜色徹底吞沒了最後一絲天光,凜冽的寒風掠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哀鳴。室內,苦澀的藥香與沉重的心事交織彌漫,三個女子的守護在孤燈下持續,而孫宇那句“有心無力”所帶來的巨大陰影與無儘謎團,已沉沉地壓了下來,比那滿室的苦味更濃鬱,更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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