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內外,殺聲漸息,唯餘秋風嗚咽,卷動著浸透泥土的、令人作嘔的濃重血腥氣。那氣味並非單一,而是混合了人畜鮮血的鐵鏽味、內臟破裂的腥臊、焚燒草木的焦糊、以及屍體最初腐敗時散發的、甜膩而絕望的氣息,共同構成了一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帷幕,籠罩著這片剛剛經曆浩劫的土地。曾經喊殺震天的戰場,此刻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間或傳來幾聲傷馬的哀鳴和遠方官軍清掃戰場時冰冷短促的喝令,反而更襯得這寂靜深沉可怖。
太守府內,一處臨時辟出的靜室,仿佛風暴眼中脆弱的安寧。炭盆燒得正旺,驅散著深秋的寒意,空氣中彌漫著清雅藥香,試圖壓製那無孔不入的血腥,卻也隻堪堪營造出一方暫時的、搖搖欲墜的寧和。孫原躺於軟榻之上,麵色蒼白如初雪新覆的紙,唇上幾乎不見血色,氣息微弱卻還算平穩。他身上厚重的繃帶再次滲出淡淡的血痕,顯是城頭強行催穀內力、硬接王瀚那含天道之威的一擊,已然傷及根本,震動了五臟氣脈。此刻精神稍懈,那排山倒海的疲憊與鑽心蝕骨的痛楚便如潮水般陣陣襲來,令他連指尖都難以動彈。
管寧、孫宇、趙空、陸允等人皆在隔壁居室休息。他們幾人亦是人人帶傷,血汙滿身,煙塵之色覆麵,雖神色間難掩大戰後的極致疲憊與劫後餘生的空虛,卻依舊保持著武將的本能警惕。
孫宇懷抱那柄飲血無數的倚天劍,倚牆而立,閉目調息,試圖平複體內因過度運轉《流光劍典》而依舊躁動的真氣,隻是那緊蹙的劍眉與微微顫抖的指尖,顯出其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
管寧的轉魄琴已收回古樸素雅的琴囊,靜靜置於身側,他那一身勝雪的白衣上綻開的點點血梅,在此刻顯得格外刺目。他神情依舊溫潤平和,仿佛超然物外,然其眼底深處,那一絲望向窗外晦暗天空的憂色,卻泄露了其心緒的不寧。
趙空與陸允則壓低了聲音交談著,沙啞地安排著城防值守與傷員安置事宜,每一個名字的報出,都可能伴隨著一陣短暫的沉默——那意味著又一條熟悉生命的逝去。
靜室之內,光線柔和,卻難以完全驅散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李怡萱坐於榻邊矮凳上,娥眉深鎖,正小心翼翼地用溫水濕過的軟巾,輕柔地擦拭著孫原額角不斷滲出的細密冷汗。她的動作極輕極柔,美眸中盈滿了幾乎要溢出的心疼與後怕。她本是極美的女子,眉眼如畫,自帶一股嬌柔靈動的氣韻,此刻憂心忡忡,更是我見猶憐。
然而,這室內的所有光華,卻不由自主地彙聚向窗邊那一道素白的身影。
心然靜立窗前,她身姿婀娜,仿佛彙聚了天地間所有的靈秀之氣,一身簡單的素白衣裙,穿在她身上卻勝過最華美的宮裝。如瀑般的青絲柔順地垂落至腰際,光可鑒人,僅以一根簡單的玉簪鬆鬆挽住少許,更襯得頸項修長白皙,宛若天鵝。
她的容顏竟是難以用言語描繪的絕美,並非凡塵俗世的那種豔麗,而是不施半點脂粉、渾然天成的仙姿玉色。肌膚細膩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又似朝霞映雪,通透無瑕。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清澈深邃之中,蘊含著無儘的溫柔與悲憫,卻又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令人不敢褻瀆的疏離與高華。
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幅最美的水墨丹青,一首空靈縹緲的天外仙音,讓這充滿藥味與血腥氣的房間,仿佛化為了瑤台仙境。
李怡萱雖美,在她麵前,卻仿佛熒燭之於皓月,瞬間失了顏色,遜色太多。
此刻,心然那雙能令星辰失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孫原身上,眸光裡漾著的,是超越一切的、深不見底的關切與憂心。那目光如此專注,如此溫柔,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榻上那人,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下蹙眉,都牽動著她的心弦。
“青羽此次經脈受損之重,遠超以往。”林紫夜將煎好的藥汁緩緩倒入一隻素雅的白瓷碗中,聲音清冷如玉磬相擊,不帶多餘情緒,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氣脈本就不足,體質偏弱,經脈較常人更為纖細脆弱,加之平日疏於武道鍛體,多以韜略心性修為為主,飲食又過於清淡,不重葷腥,缺乏蘊養氣血之物。底子已是不足,如同無根之木,此番接連遭受重創,先是於城頭耗儘內力,油儘燈枯,後又強提一口氣,硬撼天道級高手傾力一擊……”
她端藥走近榻前,李怡萱連忙輕輕扶起孫原的上身,讓他能無力地靠在自己單薄的肩上。林紫夜用小勺將那深褐色、氣味撲鼻的藥汁一點點喂入孫原口中,繼續冷靜地陳述,仿佛在分析一株罕見的藥材:“淵渟劍意雖沉厚綿長,最善守禦化解,然其所能化解者,多為氣勁衝擊,其所承受的巨力反震,終究需由肉身根本消解。他五臟六腑皆受劇烈震蕩,多處關鍵經脈已有裂痕,內炁散逸。若非……”
她話語微頓,清冷的目光不易察覺地掃了一眼窗邊的心然,那一眼中包含了極其複雜的意味,“……若非當時及時得以疏導淤血,護住心頭一縷生機不滅,又以金針度穴奇術強行穩住潰散流竄的真氣,隻怕此刻早已……回天乏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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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麵的話她沒有說下去,但室內的氣氛陡然變得更加沉重,壓抑得幾乎令人喘不過氣。
李怡萱忍不住抬起頭,美眸中淚光閃爍,看向窗邊那抹絕美的身影,眼中充滿了無儘的感激與一種自慚形穢般的敬畏:“心然姐姐,今日城頭……多謝你。隻是……你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等不可思議的境界?”
心然聞言,緩緩轉過身來。隨著她的動作,如瀑青絲微微晃動,流轉著柔和的光澤。她看向李怡萱,目光溫柔似水,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輕輕搖首,並未作答。那姿態並非冷漠,而是覺得此事無關緊要,無需多言。
倒是勉強咽下苦澀藥液的孫原,微微喘了口氣,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絲了然與驚歎,代她答道:“怡萱,不必再問。心然姑娘的境界……已非俗世武學所能衡量……”他目光轉向心然,帶著探詢與一種近乎虔誠的感慨,“……隻怕離那傳說中的‘天道’之境,也僅有一步之遙了。甚至……或許已半隻腳踏入了那個玄之又玄的領域。”
心然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似是默認,又似是覺得孫原這般在意境界之分有些有趣。她並未言語,隻是蓮步輕移,走近榻邊,微微俯身,伸出纖纖玉手,極其自然地為孫原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她那絕美的臉上綻放出一抹清淺卻足以令萬物失色的微笑,如同冰蓮初綻,溫暖而純淨,瞬間驅散了室內因沉重傷勢而帶來的凝滯氣氛。她的關懷,無聲無息,卻細膩入微,超越一切言語。
李怡萱看得微微一呆,既是驚歎於那非人的修為,更是折服於對方那仙子天成卻溫柔待人的氣度,心中那點比較之心早已消散無形,隻剩滿滿的敬慕。林紫夜喂藥的動作也稍稍一頓,清冷的眼底掠過一抹極快的複雜之色,似有欽佩,又似有感慨。
“砰!”
靜室的門被人有些粗暴地推開!沉重的木門撞擊在牆上,發出突兀的巨響,徹底粉碎了室內脆弱的安寧。
一道身影帶著滿身的血腥之氣,猛地闖了進來,正是郭嘉。
他平日那件用以示人的、飄逸風流的墨色文士袍,此刻已被暗紅色的血液、黑色的煙塵以及泥濘玷汙得不成樣子,緊緊貼在他略顯單薄的身軀上,更顯其狼狽。他發冠微斜,幾縷發絲散亂地貼在額角,沾著不知是血還是汗的濕痕。臉上慣有的那種慵懶玩世不恭、智珠在握的神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幾乎是鐵青色的凝重與急切,甚至……在那深邃的眼眸最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怒與難以置信。
他的闖入,如同冰刀割破暖帳,瞬間將那份寧和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