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音先生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因連日悲傷而沙啞:“東方,當初……你執意離去,叛出師門,如今可曾後悔?若你在,或許……”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或許能勸阻師尊一些激進的決策,或許能改變如今的局麵。
東方詠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玄音,並未因“叛出”二字而動怒。他輕輕搖頭,聲音低沉而清晰:“玄音,我從未背叛太平道。”
玄音先生一愣:“那你……”
“我未曾背叛的,是師尊最初傳授於我們的道,是那‘致天下太平’的樸素理念。”東方詠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了多年前隨張角巡遊天下、用符水草藥救治貧苦百姓的歲月,“你可還記得,冀州大疫,你我隨師尊奔走,救回那些瀕死的饑民?他們跪地叩首,稱師尊為‘再生父母’。”
他的話語帶著追憶的溫暖,但隨即轉為冰冷的現實:“可你再看看如今!”他抬手指向城外方向,雖然被高牆阻隔,但那無形的殺伐之氣仿佛撲麵而來,“黃巾一起,烽火遍地。師尊救回來的那些百姓,他們,或者他們的子弟,如今何在?是成為了我們麾下攻城略地的士卒,還是倒在了漢軍鐵蹄之下的冤魂?席卷天下?嗬嗬,這席卷天下的代價,是赤地千裡,是骸骨盈野!我隻怕,師尊當年親手救回來的性命,還不及這黃巾起義一個月之內,因戰亂、饑荒、瘟疫而死的百姓之零頭!”
這一番話,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玄音先生的心口。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喉頭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東方詠說的是事實。那“黃天當立”的宏偉藍圖,早已在無休止的殺戮與破壞中,扭曲變形,背離了最初救濟蒼生的初衷。那曾經崇高的理想,如今已被血與火染成了刺目的暗紅色。
玄音先生頹然垂首,雙手深深插入散亂的發髻中,肩膀微微顫抖。他知道東方詠是對的,但這真相太過殘酷,殘酷到讓他不知該如何麵對,如何應答。信仰的支柱已然開裂,前路又在何方?
東方詠看著他痛苦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但並未出言安慰。有些痛苦,必須親自咀嚼,方能悟得新生。
就這樣,東方詠在這靈堂之外,身著斬衰,為張角守足了二十一日孝期。這二十一日裡,廣宗城外的圍困愈發嚴密,城內的氣氛也一日比一日絕望。張寶張梁除了對著棺槨哀歎,便是互相指責,拿不出任何有效的應對策略。
二十一日期滿,清晨。
東方詠緩緩起身,動作有些僵硬。他仔細地脫下了那身粗糙的麻布斬衰孝服,折疊整齊,置於蒲席之上。裡麵,他依舊穿著一身素白的深衣,但已不再是喪服製式。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對依舊跪坐在一旁的玄音先生微微頷首,隨即轉身,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向那陰森壓抑的正堂靈堂。
張寶和張梁依舊跪在棺槨前,形容比二十一日前更加憔悴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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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詠走到近前,對著張角的棺槨和牌位,再次深深三拜。
張梁聽到動靜,抬起頭,看到是東方詠,尤其是看到他脫去了孝服,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他豁然起身,指著東方詠,怒聲道:“東方詠!你這忘恩負義之徒!師尊待你如子,你叛道而去,如今守孝期滿便要急著離開嗎?你對得起師尊在天之靈嗎?!”
東方詠神色平靜,並未因張梁的指責而動容。
一旁的張寶卻伸手拉住了暴怒的張梁,他看著東方詠,眼神複雜。他雖才能不濟,但畢竟年長幾分,見識過東方詠的才智。他歎了口氣,聲音疲憊:“三弟,罷了。東方……他畢竟是大哥的弟子,心向太平道。如今廣宗危如累卵,何必強留他於此地殉葬?該給孩子們……留一條生路。”
他以為東方詠是來辭行,尋求活命之機。
然而,東方詠卻緩緩搖頭,他的目光掃過張寶、張梁,最後再次落在那巨大的柏木棺槨上,聲音清晰而堅定:
“二位師叔誤會了。詠今日來,非為獨生。”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詠脫去黃袍,是不願再囿於這廣宗孤城,坐觀黃天基業覆亡。詠欲離開,是要踏遍九州,為我黃巾遺眾,為我太平道‘致天下太平’之理念,再謀一條生路!”
此言一出,張寶張梁皆是一怔。張梁的怒容凝固在臉上,張寶的眼中則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
東方詠不再多言,再次對著棺槨深深一揖,隨即轉身,白衣飄動,決然地走出了這彌漫著死亡與絕望氣息的靈堂,走向那被重兵圍困的廣宗城門方向。他的背影在秋日的晨光中,顯得孤獨而挺拔,仿佛承載著黃天最後的一縷餘燼與希望。
靈堂內,隻剩下張寶張梁麵麵相覷,以及那具沉重棺槨中,早已沉默的“天公將軍”。城外的戰鼓聲,似乎更加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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