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宇沿著那盜墓賊以生命為代價開鑿出的狹窄隧道,小心翼翼地前行。隧道曲折向下,時而狹窄逼仄需側身而過,時而需俯身爬行,洞壁濕滑,充滿了土腥與歲月沉澱的黴味。倚天劍的流光成為這絕對黑暗中的唯一指引,映照出前人掙紮求生的痕跡,也映照著他自己堅定的麵容。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隱約有微弱的光線透入,並非夜明珠或火炬之光,而是一種清冷的、仿佛源自某種礦石的幽藍微光。他加快腳步,終於從隧道儘頭鑽出。
眼前的景象,讓他這位見慣了世麵、心性堅韌的南陽府君,也不由得呼吸一窒,眼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驚歎。
他正站在一處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間邊緣。這空間之高闊,仿佛將整座山腹都掏空了一般,抬頭望去,穹頂之上鑲嵌著無數散發著幽幽藍光的奇異寶石,如同夜幕中永恒的星辰,照亮了下方的奇景。
最令人震撼的,是縱橫交錯於這巨大空間中的道道長廊。這些長廊並非修建在地麵,而是以巨大的青石為材,憑借精妙絕倫的建築手法巧奪天工,懸架設於半空之中,連接著空間四周不同高度的諸多洞口與平台。這些青磚鋪就的長廊並非雜亂無章,而是構成了層層疊疊、環環相扣的複雜圖案——那赫然是放大了無數倍、立體化的多重八卦圖形!
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個卦象區域各自對應著一片連廊群落,彼此之間又有更細的通道相連,生生不息,循環往複。青石廊橋飛架虛空,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上方是星辰般的穹頂,整個結構既宏偉磅礴,又充滿了道家玄學的至理,巧奪天工,宛如神跡。這已非尋常陵墓的甬道,更像是一座為溝通天地、演練大道而建的地下奇觀,無聲地訴說著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在建築、數術以及道家哲學上的驚人造詣。
孫宇立足邊緣,強壓下心中的波瀾,仔細審視這八重八卦連廊。他的目光如電,迅速分析著其中的規律與可能的路徑。條條青廊或直或曲,或升或降,最終都隱隱指向一個共同的核心——在這片立體八卦建築群的正中心,也就是整個巨大地下空間的軸心點上,懸著著一塊相對獨立的平台。平台呈標準的八卦形狀,由潔白的玉石壘砌而成,與周圍的青石廊橋形成鮮明對比。玉石平台之上,似乎擺放著什麼東西,距離太遠,又有幽光乾擾,看不真切。
但那種冥冥中的感應,以及懷中《太上清靜》殘卷和《歸藏》古易傳來的微弱悸動,都指向那裡。
“既入寶山,豈能空回?更何況,出路或許就在那中心石台之上。”孫宇心念電轉。宗仲安不知何時會追至,此地雖看似平靜,但凶險往往潛藏在平靜之下。他必須儘快行動。
他選定了一條看似通往核心區域的青石廊橋,身形一展,如一隻玄色大鳥般掠上廊道。腳踏在堅實而冰冷的青磚上,他並未放鬆警惕。手中倚天劍不時輕點,或屈指彈出一道細微的銀色劍氣,擊打在前方的青磚、廊柱等可能設置機關的關鍵節點上。
“咻——”、“叮——”
劍氣破空或撞擊青石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空間中回蕩,顯得格外清晰。然而,預想中的弩箭、陷坑、翻板、毒霧等機關卻一概沒有觸發。一路行來,暢通無阻,平靜得令人意外。
這反而讓孫宇更加謹慎。以淮南王陵核心區域的防護級彆,此處營造得如此恢弘玄妙,絕無可能毫無防範。這種反常的“安全”,本身就可能是一種更大的危險。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同時耳聽六路,捕捉著任何不尋常的聲響。
一路上,他也留意著是否還有其他闖入者的痕跡。然而,除了之前那個盜墓賊李茂,這縱橫交錯的空中連廊上,竟再未發現任何一具屍骸或近代活動的蹤跡。仿佛那個盜墓賊是唯一一個僥幸,或者說是不幸——摸到邊緣的人,而這核心的八卦連廊區域,自成天地,隔絕了所有外來的侵擾,保持著千年不變的死寂。
安全,讓氣氛顯得愈發詭異。
孫宇身形如風,在懸浮於虛空的青石廊橋上疾行。他並未因一路無阻而懈怠,反而將《流光劍典》的心法催至極致,靈台清明如鏡,映照著周遭每一處細節。這縱橫交錯、暗合八卦至理的連廊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考驗,若不明其理,極易迷失方向,困死在這宏大的迷宮之中。
所幸他於道家陣法並非一無所知,加之懷中的《歸藏》古易隱隱傳來某種難以言喻的方位感應,使他總能尋找到通往核心的最短路徑。廊橋在腳下延伸,下方的深淵傳來若有若無的寒氣,上方的“星辰”投下清冷光輝,將他玄色的身影拉長,投射在古老的青石之上,宛如一個闖入神域的孤魂。
越是深入,他心中的疑問越是強烈。開鑿出如此縱橫足有百丈的巨大地下空間,構建這巧奪天工、絕非尋常墓道可比的八卦連廊奇觀,其所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乃至所需的頂尖建築與數術知識,堪稱驚世駭俗。淮南王劉安雖是高祖之孫,尊貴的皇族,但他最終是以“謀反”罪自殺身亡的逆臣!按常理,縱然武帝為維係皇族體麵,未毀其陵,也絕無可能允許其陵墓以如此逾越規製、近乎僭越的方式修建。這哪裡像是一座鎮壓罪臣的陵墓?倒更像是一處……進行某種特殊儀式的祭壇,或是一處封存某種力量的秘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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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頭紛雜間,他已穿過最後一道象征“乾”卦的拱形廊門,踏足了那懸浮於空間正中心的八卦玉石平台。
平台異常寬闊,通體由一種溫潤潔白、隱泛雲紋的玉石砌成,邊緣雕刻著精細的八卦符號與雲雷紋。平台表麵光潔如鏡,倒映著穹頂的幽藍星光,更顯神秘。而平台的中央,並非預想中的棺槨或寶座,而是一座莊嚴肅穆的祭台。
祭台以青石壘成,形製古樸厚重。台上並無神主牌位,而是供奉著一柄連鞘的長劍。
劍靜靜地橫置於特製的紫檀木劍架上。劍鞘黝黑,看似樸素無華,卻隱隱流動著一層暗金色的光澤,鞘身刻有簡單的夔龍紋與星鬥圖案,風格古拙而大氣。雖曆經漫長歲月,依舊能感受到一股內斂卻磅礴的鋒銳之意,以及一種……沙場征伐、開疆拓土的煌煌氣運。
祭台之前,按照古禮陳列著祭祀用的少牢規格低於太牢,通常用羊、豕)。然而,那盛放祭品的青銅禮器——觚、爵、簠、簋等——雖形製規整,是標準的漢代宮廷式樣,紋飾精美,此刻卻已蒙塵千年,內中的犧牲早已化為飛灰,隻餘下器皿本身,在幽光下泛著青綠色的銅鏽,訴說著時光的無情。
最引人注目的,是祭台正前方地麵上,有一頁明顯是黃帛材質的文書殘片,其形製規格,竟與天子詔書一般無二!可惜,這頁黃帛早已殘破不堪,大半已被歲月侵蝕成碎片,隻剩下邊緣少許,上麵的字跡也模糊難辨,唯有殘留的明黃色澤與特殊的織錦紋理,昭示著它曾經不凡的身份。
孫宇的目光越過這些,落在了祭台後方,那環繞著中心祭台區域的青石台基壁麵上。那裡,密密麻麻以標準的漢代隸書鐫刻著大段的文字,字跡清晰,深深入石。
他走近細讀,越讀越是心驚。石刻文字並非淮南王的自述或道家典籍,而是以第三者的口吻,記述了一段塵封的秘辛,其末尾,赫然蓋有代表著大漢帝國最高權威的——傳國玉璽印鑒的摹刻圖案!
石刻隱約可見:
朕承天受命,紹繼高祖,統禦四海,撫育兆民。淮南王安,高祖苗裔,宗室之棟梁也。然其不念皇恩,陰結黨羽,窺伺神器,陰謀大逆。悖逆人倫,罪於九族。天佑漢室,祖宗垂憫,其事未發而謀泄。王安畏罪自裁,朕心實慟。念其本為劉氏血脈,高祖遺胤,特賜王禮歸葬八公山故塋,以彰天家不忍之仁。逆謀戾氣,不可不鎮;社稷安泰,不可不固。今大司馬驃騎將軍霍侯去病亡故,佩劍辟疆,開土拓地,鎮於王安陵寢,戾氣歸正,神魂安寧,令淮南故地,永息乾戈,長治久安。
孫宇讀完,心中巨震,久久無言。
原來如此!
這龐大的地下空間,這玄妙的八卦連廊,這中心的祭台,根本就不是淮南王劉安為自己設計的陵寢核心,而是孝武皇帝劉徹在其死後,動用力量改建或特意營造的“鎮厭之所”!
劉安在元狩六年謀反事敗自殺。而就在他死後不過三月,年僅二十四歲,正值巔峰、軍功赫赫的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竟突然因病去世。漢武帝將這視為天意,或者說,他巧妙地利用了這一天意巧合。他將霍去病這位“軍神”的佩劍“辟疆”,這把承載著大漢最強盛武功、最熾烈陽剛之氣的國器,供奉在此,目的就是要以這無上的正氣與煞氣,徹底鎮壓、化解劉安謀反所生的“戾氣”與“不臣之魂”。
那頁毀壞的黃帛,很可能就是當年的原始詔書。這裡的少牢之禮,並非祭祀劉安,而是祭祀這柄“辟疆劍”與其象征的大漢國運,武帝此舉,既全了皇族體麵,未明顯破壞劉安陵墓,又以這種玄奇的方式,完成了政治與精神上的雙重鎮壓,確保淮南之地不再生亂。這背後的帝王心術、對力量象征的運用,堪稱登峰造極。
孫宇的目光再次投向祭台上那柄“辟疆劍”。霍去病的佩劍……它曾飲馬瀚海,封狼居胥,如今卻靜默於此,執行著天子最後的密令,鎮壓著一位同樣才華橫溢卻走上歧路的王叔之魂。
曆史的塵埃,以如此沉重而具體的方式,落在了他的眼前。而他現在,就站在這風暴眼般的中心。這柄劍,是動,還是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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