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宇端坐案前,指尖拂過那份關於韓忠殘部已肅清的簡報,眼神幽深。
趙空肅立一旁,低聲道:“按大哥吩咐,匪首韓忠已秘密押往方城山大營,其餘俘虜分散看管。對外宣稱剿滅流寇三百餘人,繳獲兵甲糧秣若乾。”
“朝廷使者到了何處?”孫宇抬眼,目光如古井無波。
“據報,使者車駕已過博望,明日晌午前必至宛城。”趙空回道,“此次以中常侍郭勝之侄郭蘊為主使,尚書台、禦史台皆派人隨行,陣仗不小。”
孫宇微微頷首。朝廷此時派使,名為嘉獎南陽平亂之功,實則探查虛實,甚至意圖插手南陽內政。他必須謹慎應對,既不能示弱,亦不可過分張揚,引來不必要的猜忌。
“德珪蔡瑁)已安排好了接待事宜,文叔龐季)也將郡中錢糧賬目準備妥當。”趙空補充道,“方城山大營那邊,也加派了心腹,確保萬無一失。”
“很好。”孫宇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庭院中飄落的梧桐葉,“你以為朝廷此次,真是為了那點黃巾殘匪而來?”
趙空沉吟片刻:“剿滅黃巾,功在社稷,朝廷遣使犒賞,名正言順。然則使者陣容龐大,且帶有核查錢糧之命,恐……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錯。”孫宇語氣平靜,卻帶著洞悉世事的清明,“南陽乃荊襄要衝,連接南北,戶口繁盛,經此一亂,我輩竭力經營,方有今日安穩。朝廷,或是某些盯著南陽的人,坐不住了。”他未明言的是,這其中是否也有南宮家暗中推動,借朝廷之力來施壓?
他轉身,看向趙空,眼神銳利:“傳令下去,使者到來後,郡兵各部依常操練,無需刻意展示軍容,亦不可鬆懈怠慢。宛城內外,加強巡守,凡有趁機生事、散布流言者,立擒不赦。”
“諾!”
襄陽,南宮彆院。
秋雨連綿數日,終於放晴。陽光透過雕花木窗,灑在南宮雨薇身前的琴案上,七弦古琴泛著溫潤的光澤。她身著一襲月白深衣,外罩淺碧紗縠,素手輕撫琴弦,卻久久未成曲調。
心亂,則音散。
那封匿名信送出後,她日夜難安。既盼著孫宇能因此警覺,化險為夷;又恐懼事情敗露,為家族招來彌天大禍。兄長的計劃受挫,那股壓抑的怒火幾乎點燃了整個莊園,連往日伺候她起居的侍女,行走間都透著小心翼翼。
“小妹好雅興。”南宮衍的聲音自門外響起,他緩步走入,身著赭色錦緞深衣,腰纏玉帶,看似閒適,眉宇間卻凝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霾。
南宮雨薇指尖一顫,琴弦發出一聲突兀的輕鳴。她起身斂衽:“兄長。”
南宮衍目光掃過琴案,落在妹妹略顯蒼白的臉上,淡淡道:“琴為心音,小妹指下滯澀,可是心中有事?”
“並無。”南宮雨薇垂眸,避開他探究的視線,“隻是天氣驟寒,有些不適。”
南宮衍不置可否,走到窗前,負手望著院中殘菊:“韓忠之事,你聽說了吧?”
南宮雨薇心中一跳,強自鎮定:“略有耳聞,說是南陽官軍剿滅了一股流寇。”
“流寇?”南宮衍嗤笑一聲,轉過身,目光銳利如鷹,“那是我南宮家苦心聯絡的‘盟友’!雖是個不成器的冒牌貨,卻也耗費了我不少錢糧心血。如今被孫宇連根拔起,我們之前的心思,算是白費了。”
他逼近一步,語氣帶著壓抑的怒意與審視:“孫宇動作如此精準狠辣,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仿佛早有準備。雨薇,你久居宛城,與孫宇也算舊識,依你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南宮雨薇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袖中的手微微顫抖。她竭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兄長說笑了,孫太守政務繁忙,用兵如神,剿滅流寇本是分內之事,何須知曉什麼?或許,隻是巧合。”
“巧合?”南宮衍盯著她,眼神莫測,“但願如此。”他話鋒一轉,“朝廷使者不日將抵達宛城,這是個機會。”
“機會?”
“不錯。”南宮衍嘴角勾起一抹算計的弧度,“我已打點妥當,不日將前往宛城,拜會這位郭使者。順便,也去看看我們那位‘老朋友’孫宇。南陽這塊肥肉,多少人盯著,他孫宇想獨吞,也沒那麼容易。”
他看向南宮雨薇,語氣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味:“你與我同去。”
南宮雨薇驀然抬頭:“兄長!我……”
“你必須去。”南宮衍打斷她,聲音冷硬,“彆忘了你的身份,也彆忘了家族的期望。孫宇對你……總歸是有些不同的。這份‘不同’,便是我們眼下最需要的東西。”
他的話如同冰錐,刺穿了南宮雨薇最後一點僥幸。她明白,兄長是要將她最後一點利用價值也榨取乾淨,作為接近孫宇、甚至可能與朝廷使者搭上線的棋子。
望著兄長離去的背影,南宮雨薇無力地坐回琴案前。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一如她此刻矛盾重重的心境。去宛城,麵對孫宇……她該如何自處?那封匿名信,會成為橫亙在兩人之間,乃至兩個勢力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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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因朝廷使者將至,一掃平日沉穩,顯露出幾分刻意營造的熱鬨與莊重。主要街道灑掃潔淨,商鋪營業如常,市集人流如織,卻又在無形中多了幾分秩序。披甲持戟的郡兵巡行各處,眼神警惕。
孫宇並未大張旗鼓出城迎接,隻派了郡丞蔡瑁代表郡府,在城外十裡長亭相候。此舉既符合規製,也隱隱表明了南陽的態度——尊重朝廷,但自有分寸。
使者車隊浩浩蕩蕩駛入宛城。主使郭蘊,年約三旬,麵白無須,身著代表中常侍近臣身份的青色官袍,雖努力做出威嚴姿態,但眼神中的浮動之氣難掩其內侍出身。其餘隨行官員,或矜持,或審視,目光不斷掃視著宛城的街道、建築乃至行人。
郡守府正廳,燈火通明,觥籌交錯。
接風宴設在此處,規格隆重卻不逾製。孫宇作為主人,居於主位,身著太守官服,氣度沉靜,舉止從容。郭蘊作為上使,坐於客席首位,其餘朝廷官員、南陽郡府主要僚屬依次列坐。
蔡瑁、龐季等人周旋其間,言辭得體,既表達了南陽對朝廷的敬意,又不卑不亢。趙空雖在席,卻甚少言語,隻偶爾與孫宇交換一個眼神,密切關注著席間一切。
酒過三巡,氣氛看似融洽。
郭蘊放下酒爵,清了清嗓子,麵帶笑容看向孫宇:“孫太守,在下離京前,陛下與常侍大人指郭勝)對南陽局勢頗為關切。聞太守勵精圖治,剿匪安民,卓有成效,特命我等前來宣慰,並核查錢糧用度,以備朝廷谘問。”
重頭戲來了。席間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孫宇身上。
孫宇神色不變,舉杯遙敬:“有勞陛下掛心,郭常侍費心。南陽此前罹遭黃巾之禍,民生凋敝,宇受命於危難,唯恐有負聖恩,故日夜惕厲,不敢有絲毫懈怠。幸賴將士用命,僚屬同心,方有今日些許成效。至於郡中錢糧賦稅,皆按製度登記在冊,筆筆可查,龐功曹已準備妥當,隨時可供上使核查。”
他語氣平和,態度恭謹,卻將“按製度登記在冊”和“隨時核查”說得坦然無比,反倒讓郭蘊一時找不到發作的由頭。
龐季適時起身,向郭蘊及眾使者躬身:“下官已命人將相關賬冊、文書整理完畢,置於偏廳,上使若有疑問,下官隨時可為您解惑。”
郭蘊乾笑兩聲:“孫太守治郡有方,龐功曹辦事穩妥,本使自然是放心的。”他話題一轉,似不經意道,“不過,本使沿途聽聞,南陽境內,似乎尚有黃巾殘餘隱匿,甚至與某些地方豪強有所牽連……不知太守可知此事?”
此言一出,席間氣氛頓時一凝。這已近乎直接的質疑與敲打。
孫宇目光微抬,與郭蘊對視,聲音依舊平穩:“上使明鑒,黃巾主力潰散後,確有零星餘孽流竄山林,化身匪寇,滋擾地方。我南陽郡兵,從未停止清剿。日前,趙都尉方才率部剿滅一股盤踞於荊襄邊界的流寇,斬獲頗豐。此等魑魅魍魎,如秋後落葉,掃之不儘,然其勢已微,難成氣候。至於與豪強牽連……”
他略一停頓,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冷意:“宇執掌南陽,隻知依法行事,無論何人,若敢勾結匪類,禍亂地方,宇必依法嚴懲,絕不姑息。上使若有確鑿線索,不妨明示,宇即刻派人查辦。”
他語氣斬釘截鐵,目光清澈堅定,反而讓郭蘊有些心虛。所謂“豪強牽連”,本就是捕風捉影,用來試探施壓的借口,見孫宇如此強硬,他也不好再深究,隻得打個哈哈,將話題岔開。
然而,這番交鋒,卻讓在座眾人心中各起波瀾。孫宇的強勢與底氣,超出了許多使者的預料。而郭蘊的試探,也預示著此次核查,絕不會一帆風順。
宴席尾聲,忽有門吏來報,江東南宮家公子南宮衍,攜妹前來拜訪,聽聞朝廷上使在此,特來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