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蔡氏兄弟夜訪太守府的同時,方城山南州府學的後山竹林裡,趙空正與許劭對坐。
竹林深處有一方天然石台,旁引山泉成潭,今夜月色尚可,清輝透過竹葉縫隙灑下,在石台上投下斑駁光影。石台邊設石桌石凳,桌上溫著一壺酒,酒香混著竹葉清香,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漫。
許劭披著一件厚實的灰色鶴氅,須發在月光下如銀如雪。他並未飲酒,隻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山茶,目光悠遠地望著山下宛城方向隱約的燈火。
趙空則是一身便於行動的青色勁裝,外罩擋風的皮氅,赤足踏著木屐,姿態閒適地靠坐在石凳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玨。隻是他眉宇間那絲揮之不去的凝重,泄露了內心的不平靜。
“許公,”趙空終於開口,聲音在寂靜的竹林中格外清晰,“兄長他……這次是下定決心了?”
許劭收回目光,看向趙空,緩緩道:“空小子,你與建宇相識多年,他的性子,你還不了解麼?他若認定一件事該做,便是刀山火海,也攔不住。”
趙空默然。他當然了解。當年那個在魏郡冰冷的雪夜裡,將奄奄一息的自己從亂葬崗背回的少年,表麵溫潤如玉,骨子裡卻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執拗與狠絕。這些年來,他看著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越來越深沉,也越來越……令人敬畏。
“我隻是擔心,”趙空放下玉玨,輕歎一聲,“這次牽扯太廣。南陽豪族盤根錯節,與雒陽、與荊州其他郡縣,乃至與宮中,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兄長若舉起屠刀,砍下去容易,可砍完之後呢?如何麵對反撲?如何收拾殘局?崔議郎那邊,又該如何交代?”
許劭啜了一口茶,悠然道:“所以,他才需要蔡家的態度,需要你趙空的刀,也需要……我這個老頭子,在這裡安安穩穩地教書。”
趙空眼神微動:“許公的意思是……”
“建宇要的,不僅僅是殺人立威。”許劭捋了捋長須,眼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他要的,是‘正名’。以雷霆手段,清算積年罪惡,是為‘正法’;借朝廷使者之眼之口,將南陽之弊、豪族之惡上達天聽,是為‘正名’。有了‘正名’,他的屠刀,才是王法之刀,而非個人私憤。屆時,雒陽那邊,無論是袁氏,還是其他有心人,想以此攻訐他‘殘暴不仁’、‘擾亂地方’,便沒那麼容易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於崔鈞……此子心性未定,但良知未泯。今日他見了侯三,見了那些卷宗,心中豈能無動於衷?他要的‘公允’,建宇給他便是。一份詳實確鑿、證據鏈完整的豪族罪證,一份秉公執法、不避親貴的處置方案,再加上蔡家‘大義滅親’的態度……你覺得,崔鈞會如何寫他那份奏報?”
趙空恍然。是了,兄長要的不是瞞,而是“亮”。把一切攤在陽光下,把選擇權,在某種程度上,交給崔鈞,也交給可能看到這份奏報的皇帝、朝臣,乃至天下人。
“那……許公以為,此事有幾成勝算?”趙空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許劭沉默良久,望著天邊那輪將滿未滿的明月,緩緩道:“五五之數。”
“為何?”
“因為人心難測,變數太多。”許劭收回目光,看向趙空,“建宇有決心,有手段,有蔡家支持,有你趙空掌兵,有曹寅這樣精於吏事的乾才,還有這滿箱的罪證……這是‘五’。”
“可他的對手,不僅僅是南陽這些豪族。他們的背後,有雒陽的袁氏,有荊州其他郡縣觀望的勢力,有朝中那些習慣了舊秩序的公卿,甚至……可能有宮中的陰影。這些人,不會坐視南陽出現一個不受控製、敢於打破規則的人。他們會反撲,會用儘一切手段阻撓、破壞、甚至……刺殺。這是另外‘五’。”
許劭的聲音低沉下來:“更何況,此事一旦啟動,便如滾石下山,再無回頭之路。殺戮過重,易失人心;牽連太廣,易生變亂。建宇必須在鐵血與懷柔之間,找到最精妙的平衡點。這,難。”
趙空握緊了拳頭。他知道許劭說的是實情。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兄長的智慧、決斷,也是賭南陽乃至天下的人心向背。
“所以,”許劭最後道,“空小子,你該做的,不是在這裡問我成敗,而是回到宛城,握緊你的刀,守好你的人。建宇需要你在明處鎮住場麵,也需要你在暗處……替他斬斷那些伸過來的黑手。”
趙空肅然起身,對著許劭,鄭重一禮:“空,明白了。謝許公指點。”
許劭擺擺手,又恢複了那副世外高人的淡然模樣:“去吧。告訴建宇,方城山這裡,有老夫在,亂不了。讓他放手去做。隻是……”
他抬眸,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凝重:“提醒他,莫要被仇恨蒙了眼,莫要讓殺戮迷了心。他要建的,是朗朗乾坤,不是另一個血海地獄。”
趙空深深點頭:“空,必一字不差帶到。”
他轉身,身影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幽深的竹林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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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劭獨坐石台,良久,才輕歎一聲,將那杯早已涼透的茶,緩緩傾入身側的潭水中。
月影破碎,漣漪蕩開。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幾乎在同一時刻,宛城郡府最深處的一間密室。
這裡沒有窗戶,四壁皆是厚重青磚,唯一的光源是牆龕裡的數盞銅燈。空氣沉悶,彌漫著陳舊卷宗與新鮮墨汁混合的奇異氣味,還有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