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弘昌很快被帶了過來。
宋聞淵說到做到，當真半個人都沒擱在院子裡，隻在院門口留了倆人看守著。屋內說話聲不大，隻依稀聽得清幾個斷斷續續的詞彙，諸如元戈、諸如慕容。具體的便也隻是偶爾湛弘昌幾乎嘶聲力竭地求饒聲，隻說自己忠心耿耿，一切皆是為了主子大業著想，哪怕因此身死魂消，亦在所不辭雲雲……涕淚俱下，言之鑿鑿間，令人聞之不免心酸動容。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這聲音沙啞的哭訴便弱了許多。
反倒是湛炎楓罵得凶了些，字字句句，甚是清晰可辨，罵他狼子野心，罵他吃裡扒外，罵他喂不熟的白眼狼，大抵便也隻有這幾句，翻來覆去地罵，罵著罵著便又說他與他們都一樣，壓抑的嘶吼聲，像是困獸的最後的哀鳴。至於他們到底是誰，那倆侍衛便是拉長了耳朵都沒聽到。
這話遞到宋聞淵跟前，宋指揮使隻是沉吟片刻，又問，“少夫人那邊呢？可有什麼消息？”
侍衛搖頭，道不知。隻說少夫人至今未曾出來，想來是仍然沒有找到想要的結果。少夫人進去了這好幾日，隻怕也未曾好好歇息，若是再這樣隻怕人先堅持不住了……此前以為是帶著幾分嬌氣的女嬌娥，吃穿皆是比旁人都多講究幾分的，細皮嫩肉的也不像是能吃苦的樣子。沒想到這一條道走到黑的勁兒，倒是和他們主子一般無二的性子。
宋聞淵聞言，摩挲著手中一本泛黃的舊書，書上字跡淩厲更勝如今，恣意霸道到令人心驚。他看著這些注解，便大抵能看到曾經那個驕傲得像是擁有了全世界的姑娘，明媚，張揚，意氣風發。
清瘦指尖緩緩摩挲而過，宋聞淵壓了壓嘴角，終是將心頭隱約跳動的戾氣一點點壓了回去。
他捏了捏眉心，淡聲吩咐，“將三長老已經找到的消息，遞進去吧。她若是去見了，你們離遠些，彆打擾他們說話。”宋聞淵目送著侍衛退下，收回目光又捏了捏眉心，半晌，無聲歎了口氣。
這幾日他翻閱山中資料，加之往日無意間得到的一些消息，結合在一起之後倒是對這位三長老多了幾分了解。
世家長子，天資聰穎，卻過於漂亮，又沒有一個強大的母族支撐，除了自己快速長出獠牙利爪之外彆無他法——很顯然，那個時候的湛炎楓並沒有這樣的能力。那時候的湛炎楓還不叫湛炎楓，叫湛元楓，湛家長子，生母乃是一名異國舞姬，驚豔了一整個江南的美人，就連遠在千裡之外的盛京城都有所耳聞。
隻是，紅顏薄命四個字，擱在這位異國美人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了。湛家主母是個不能容人的，聽說湛家妾室通房大多都遭受著她的欺辱打壓，何況是一位生下了長子又極擅歌舞哄人開心的漂亮女人？這位女子生下兒子的第二年就死於非命，有說病死的，有說失足落水的，彼時倒也風言風語了一陣，但就像石子落入湖麵，一個死於非命的異國舞姬很快被人遺忘。
湛家很快又有了新的妾室被抬進了朱紅的大門，那位湛家主母很快又有了新的對手。
至於異國美人留下的那位湛家長子，很快被自己的親爹遺忘在了角落裡，成了羽翼淩亂任人欺淩的幼崽。這位幼崽到底經曆了怎樣一段至暗時刻，沒有人知道……但依著這幾年湛家子嗣凋零的速度來看，定是令人不堪回首卻又咬牙切齒地念念不忘著的。
湛炎楓被關押的地方就在他自己的院子裡，窗明幾淨，四下無塵，縱然眼下這種情況，院中下人也多隻是默默做事，並不交頭接耳多嘴多舌，甚至連一個不該有的眼神都不會多餘存在。
此處於元戈而言並不陌生，早些年她也是此間常客。
不得不說，湛炎楓骨子裡便是長情執拗的，這些年這院子裡的擺設幾乎沒有一絲變化，除了草叢裡的花換了一批又一批之外、除了院中的常青樹愈發枝繁葉茂之外，此間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和記憶中如出一轍。
就連……院中下人帶著笑，卻又略顯空洞的眼神，都一般無二。
湛炎楓似乎料到了她的到來，見著元戈亦是半分意外也無，除了這幾日的顛沛讓他看起來仍然有幾分疲憊倦怠之外，他整個人瞧著仍是如玉溫潤，看過來的眉眼之間，平靜，從容，又慈悲。
“你來了。”他說，“我想著你會來……我覺得，我們之間應該需要聊一聊。有些話，也隻有我們兩個才能聊上一聊……對嗎？”
元戈安靜地打量著對方，沒吭聲，幾分相似的棱角，眼底眸色隱約可見的不羈隱藏在平靜之下，仿若黑色海域中，暗藏洶湧——熟悉到令人心驚。
湛炎楓心下微跳，語氣便愈發平和溫緩。他說，“三叔公……丫頭，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稱呼，是誰告訴你的？”整個知玄山上下，如今是再也不可能聽到這樣的稱呼了，她初來乍到，自然也不可能知道。除非……可縱然氣氛正好，說起一些陳年舊事，又怎會這般事無巨細到連一個對旁人的稱呼都刻意提起？
甚至，也許就連南隱自己，都早已忘了這樣的細節……偏隻有他，在元戈身死之後，一夜一夜地想起那孩子，以至於此刻，隻一聲於旁人口中聽到的“三叔公”，便讓他驟然方寸大亂。
他看似從容，心下卻浪潮漸次湧來，一層覆過一層……背在身後的那隻手，死死攥著，攥得生疼。
對方卻眉眼微斂，細密纖長的睫毛遮了眼底情緒，她溫溫一笑，朱唇輕啟，喚道，“三叔公……許久未見，隻不過換了副皮囊，便當真不認得我了嗎？”說完，睫毛緩緩掀起，眼神落於對麵，乖張又不羈的模樣。
湛炎楓隻覺得心中滔天巨浪席卷而來，衝得他整個人都跟著顫了顫，千言萬語擁堵在喉嚨裡，卻又啞口無言。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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