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那些被封印的記憶都回來了。
其實就連竇婆婆也不知道當晚宴席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件事裡太多說不清的地方，可彼時在場的人早已被儘數滅口，唯一還剩下的知情者就是自家小姐，竇婆婆平素裡便斟字酌句的，如今更是連提都不敢提。
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裹在毛毯裡瘦瘦小小的，像隻貓兒。
“小姐……”
竇婆婆心疼極了，偏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打著顫地喚她。她卻全無所覺，歪著腦袋瞅著竇婆婆嘻嘻笑著，“母親總喚我小戈兒……婆婆也叫我小戈兒吧，還有老師也喜歡叫我小戈兒……老師……老師……”
小姑娘的表情肉眼可見地沉默了下來，她慢慢偏頭看向竇婆婆身後的宋聞淵，癟了癟嘴，哭了。
元戈是被宋聞淵抱回去的。
她抱著薄毯，他抱著她，小姑娘輕了不少，前陣子養出來的肉幾乎都沒了。短短的一程路，她一句話沒說，進了院子才輕輕喚他，“宋聞淵。”連名帶姓的，語畢，毯子下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襟，撩眼看他，眼底酒意尚在，但已清明幾分。
她問，“宋聞淵，你信這世上真的有命數之說嗎？”
不待宋聞淵回答，她自顧自又說道，“我原是不信的，所謂命數不過是無能之輩的托詞罷了，我若是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才不會去管老天爺的意願。可現在我信了……我想，我一定是那克父克母又克兄長的親緣淺薄之命，彼時知玄山上的那些閒言碎語，如今想來倒也不算胡說。隻是我沒想到，連老師也……”
低啞的音線，明明入風即散，偏生像是生了無數條觸須一般，直直鑽了他的心扉骨骼，身體竟是比耳朵更早感受到了她的聲音。
也更早感受到了她的情緒。
宋聞淵腳下一頓，低眉看向懷裡的元戈，暗自心驚：酆青檀？之前在亭中的時候宋聞淵便覺得一定是出事了，可不管他怎麼朝著許承錦遞眼色，那小子都隻靠著欄杆低著頭喝悶酒，是以他還以為是這倆人喝醉了發生了口角置氣罷了，沒成想竟是酆青檀的事情，難怪之前瞧著酆青檀也覺得不對勁。
他垂眸打量元戈，她闔著眼埋在他胸口，呼吸均勻仿若安靜睡著。
宋聞淵沒有追問酆青檀到底出了什麼事，他隻緊了緊雙臂，喉間滾了又滾，才輕聲說道，“彆擔心……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總是有我在的，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走了兩步，他又道，“淨塵批我天生命硬，不怕克。”
元戈呼吸一滯。
她其實沒有醉，縱然當時的確借酒澆愁多飲了幾杯，但遠不至於到喝醉的地步，不過是愁緒難消，更不知如何麵對現狀罷了。她隱約預見一場彆離，像是蓄謀已久的刻意的安排，又像是夏日午後乍然而至的驚雷，可不管怎樣，都注定人力所不及。
眼淚從眼角溢出，氤氳進墨色的錦衣。
……
宋聞淵從元戈屋內出來的時候，見著了等在樹下的許承錦。許承錦朝著屋內抬了抬下頜，問道，“睡了？”聲音壓得低低的。
宋聞淵點點頭，走到樹下，接過對方手中的酒壺晃了晃，皺眉叮嚀著，“少喝點。今晚你也喝不少吧？”說完瞥了眼自己的胸口，那處的濡濕感愈發明顯，貼著胸口像是有塊又冷又硬的石頭壓著，整個人悶悶地提不起勁來，他壓了壓嘴角，就著手中的酒壺灌了一大口，緩緩舒出一口氣來……
那口氣，憋了許久，終是借著這口酒舒了出來，他問對麵，“老師怎麼了？”
“病了。”許承錦言簡意賅得很，說完又補了一句，“挺嚴重的，隻怕這回連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要承認這一點其實挺難的。”許承錦低著頭，有一腳沒一腳地踢著樹乾，半晌扯著嘴角苦笑道，“在盛京城被人捧著哄著，時間久了，難免飄飄然地認定自己距離‘神醫’二字也就半步之遙了，那半步還是自己謙虛了才退的……宋聞淵，說句真心的，直到今日之前我都是這樣認為的。”
宋聞淵安安靜靜聽著，沒吭聲。
許承錦也不需要宋聞淵吭聲，他隻是憋地久了，想找個人說說話，若是找不到人，對著麵前這棵樹說說也是一樣的。
“九轉斷腸散我解不了，可這毒本就惡毒，這天下能解之人不過一手之數，那些都是神醫，我畢竟還差半步——彼時我是這樣寬慰自己的。可是，為什麼這一路走來我還是幫不上一點忙……元戈是、老師也是。宋聞淵，那種無力感折磨了我一晚上，我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我不是人人誇讚的學醫天才嗎，我不是從知玄山學成歸來的天才嗎，我不是太醫院的座上賓嗎？”
“我怎麼會……什麼忙都幫不上呢？”他靠著樹乾，一點點蹲下，把臉埋進了雙手中，聲音哽咽。
像是哭了。
宋聞淵回頭看了眼，“到底發生了什麼？”
許承錦靠著樹乾席地而坐，雙手抱著膝蓋沉吟片刻，輕歎，“元戈差點出事……老師沒辦法，隻能用了他手頭唯一的一棵葳蕤。統共三個果子……怎麼夠呢？我原就應該想到的，三個小果子，怎麼可能夠呢……於是，他以血供養，以身為引。元戈說，葳蕤果是遠勝葳蕤的劇毒……聞淵，我就是想、就是想自己能有用一點……”
宋聞淵低著眉眼張了張嘴，喉嚨口卻堵得慌，最後他什麼都沒說，“安慰”二字何其蒼白無力。
他一口喝完酒壺裡的最後一口酒，拍拍許承錦的肩膀，輕歎一聲，朝外走去。
走沒兩步，聽見後麵許承錦哽咽，“宋聞淵，我可能會沒有老師了……”
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害怕驚了屋裡的人，也因為壓著，顯得更加用力，打著顫。
宋聞淵腳下一頓，隻覺得整個人一點點地沉了下去，沉到了無邊的暗夜裡，小丫頭此刻一定很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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