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不得不承認,他這時候還真挺想發點脾氣的。
可同時他又不得不承認另外一件事情。
——陸威的確沒有說錯。
他深知。
去年能多收上來這五百五十九萬石的課稅。
一是因為那小狼崽子廣而告之,讓大明上上下下所有官員都知曉,他擁有那般神通廣大的查賬手段。
二是因為年前那一出出剝皮實草的好戲。
未知的神秘能力、狠辣無情的手段、還有各種恰到好處地拿捏威懾時機……兩相威懾之下,下麵的人核算、厘清課稅收入的時候戰戰兢兢、顧頭顧尾地想把數據做漂亮,錢糧便這麼上來了。
要是這大明的皇帝還是他。
這收上來的課稅,隻怕相比洪武二十四年,基本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沉吟了片刻,朱元璋隻能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麵前一臉茫然、認錯態度誠懇的陸威,咬著牙道:“不,你沒有錯,咱大孫,的確做得好。”
若是彆人,就算有事實擺在麵前,他也是不願意承認的,但那是他的大孫……
「咱這把老骨頭雖然在這些手段上,比不得那小狼崽子,但……也不能說是全然無用的嘛。」
「藍玉他們那一票人,是雙刃劍,讓他安安穩穩坐上皇位,卻又會讓他坐得不那麼安穩,這事兒……」
「估摸著到了不可收拾的時候,這小狼崽子總還得仰賴仰賴咱這老家夥給他托底不是?」
嗯,對於自己的好大孫,再驕傲的老龍,給自己做做心理輔導,承認自己不那麼行,也不是不能忍忍的,朱元璋退一步在心裡默默安撫了一下有些受傷的自己。
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心裡那股爭強好勝的風,隱約間居然讓他的心理狀態……
從「擔心淮西勳貴的搞事情為難朱允熥」,
變成了「暗暗等著淮西勳貴搞事情、自己出麵給好大孫托個底,挽回麵子」了。
人到了老年,總容易糾結於自己還能不能多有點作用,朱元璋在這一點,和後世那些老年人,也都差不多,多也好少也好,總希望自己是能夠幫得上後輩一些的。
因此,想到這些。
朱元璋心裡也稍稍寬慰了些許。
深吸了一口氣,麵上故作豁達的樣子道:“咱看看……這剩下的兩百萬石……”
一邊說著,一邊自顧自地將手裡的情報拿遠,繼續往下仔細看了下去。
雖然朱元璋話是這麼說。
但陸威明顯感覺得到一股不太爽利的氣息,趕緊暗暗告誡自己謹言慎行,給自己的嘴巴拉上了拉鏈兒一般,沉默著不再給自己招惹什麼。
畢竟今天這厚厚一摞子情報。
誰知道還會不會有其他惹了老爺子怒的幺蛾子?
好在接下來。
麵前這位活祖宗的情緒,倒是基本挺穩定的。
七百五十五萬石的國庫盈餘,一是開源,多了五百多萬石的課稅收入。
二則是節流,原本預留冬天用於賑災救民的預算全沒用上,剩下來將近二百萬石——朱元璋勤政,對每年的收入開支都門兒清,自是提前就預想到了這一點。
所以反應也十分鎮定。
看到朱元璋麵上逐漸平靜下來的表情,陸威這才暗暗長舒了一口氣,隻是他這口氣都還沒來得及吐完,便聽得宣紙翻動的響聲,朱元璋把第一張紙放到最底下……
而當朱元璋看到這第二頁紙的時候。
眉頭便再次蹙了起來,眯著老花眼遠遠盯著手裡的情報,有不解、有莫名其妙、有不敢置信、還有一股很明顯的……怒氣。
陸威趕緊屏住氣息,連呼吸都不敢喘大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
朱元璋露出一臉肉疼可惜的樣子,拍著桌子道:“胡鬨!簡直是胡鬨!他這……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不是?哪兒有這麼著花錢的道理?”
陸威心裡微微一沉。
低著頭扯了扯嘴角:「得!幺蛾子或許會遲到,但絕對不會缺席,來了來了,應天府陛下他又來了。」
陸威暗暗叫苦,隻能謹慎地出聲安慰道:“陛下息怒,咱開乾陛下心思多,好幾次總能出其不意,您要不且先看看?”
朱元璋長歎了一口氣,沒好氣地道:“看什麼看?看他怎麼當一個敗家子的?”
“北境那邊最大的威脅放著不管,雲南那邊沐家年年得吃力想著如何對付那些不服管的土司也不管,管上最不起眼的倭寇來了??那麼多錢糧丟沿海去了?”
見朱元璋情緒不對勁,陸威也捏了一把汗。
隻是心裡卻暗暗納悶兒:「把錢糧丟沿海那邊花?大明沿海雖也有倭寇,但那些賊人一般也不大敢來犯我大明邊境,七百餘萬石的盈餘,真花上一些,能花到那額去?」
不過,他很快就不這麼想了。
因為朱元璋還還在劈頭蓋臉地罵:“國庫盈餘,你想著沿海那邊管一管倒是也沒什麼太大的錯處,可是要花上四百萬石的錢糧……這還真是……朱允熥啊朱允熥……你讓咱怎麼說你才好?”
“好不容易盈餘下來的錢糧,你就這麼……嗐!”
“……”
朱元璋一副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即便知道自己說得再多、再疾言厲色,遠在應天府的朱允熥也聽不到半個字,此刻還是忍不住厲聲嗬斥起來。
他是苦日子裡走出來的娃兒。
就算當了皇帝,那也是一路樸素節儉著過來的,當了二十餘年的皇帝,就都從來沒想過揮霍些什麼,哪兒看得慣這麼「大手大腳」的花法?
朱允熥宣布這個想法和決定的時候。
六部堂首、文官重臣們有多難受,朱元璋這個時時都要顧全整個大明的皇帝,隻會更難受十倍。
“這……”
聽到朱元璋的吐槽,陸威都當場懵逼傻眼了。
「四百萬石??」
「那麼多錢糧丟到沿海去??」
「應天府那位小祖宗還真是夠能花的——這是要給沿海的海螺都鑲上金邊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