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皇城之巔,有一台名曰“天開”,聳於開皇三年。其勢巍峨,淩絕諸宇,為皇城至高所在。當是時,新皇李乾元肇基新朝,欲彰恢弘之象,遂敕建此台,以“天開”名之,寄意乾坤初辟,萬象更新。
皇帝此時身立天開台,微微佝僂著身子,麵上帶著幾分笑意,輕聲問道:“蘭陵呐,陪父皇手談一局,可好?”
李淑輕輕點頭,應了一聲。待魚朝恩將棋盤安置妥當,她小心地扶著皇帝緩緩坐下,而後自己也安靜端莊地坐在對麵。
皇帝的目光靜靜地落在這個與宸妃仿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女兒身上,手中捏著棋子,一邊落下,一邊悠悠開口:“今日,怎地覺著你脾氣比往日大了些?”
李淑沉默不語,隻是手中的棋子不停,眼眸深處,那一抹哀傷轉瞬即逝。
皇帝輕輕咳了幾下,見李淑抬眼望向自己,便挺了挺身子,嘴角掛著微笑,繼續落子:“讓爹猜猜,是為何?”
見李淑不搭話,皇帝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你這孩子,心地善良,總是不願傷著旁人,時刻在意彆人的目光,心裡頭即便有事兒,寧可藏著掖著,也不願與人言說。自從你回來後,爹著實吃了一驚,你這突然的性子轉變,可讓爹琢磨了好久。後來一想,這般脾性,倒是也和你娘有幾分像。
你娘啊,同你一樣善良。平日裡,也就喜歡養些鳳仙花,旁的喜好,真真是不多。打從跟爹相識後,她那柔弱的性子,才慢慢改了些許。你是不知道,當年,你娘為了能嫁給爹這麼個窮小子,受了多少的苦。
我們是少年夫妻,你娘嫁給爹的時候,沒一個人祝福,沒有像樣的婚禮,更不見賀喜的人。她就那麼一身嫁衣,孤孤單單地,成了爹的妻子。那一晚,是農曆七月初七,你娘挑的日子,說是找算命先生瞧過,吉利得很。”
皇帝的眼神,此刻比平日裡明亮許多,沉浸在往事裡,悠悠而言。可剛說到這兒,卻又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生怕眼前的女兒憂心,那佝僂了數月的脊背,竟在這一瞬挺得筆直。
“爹,您彆說了。”李淑急忙起身,雙手扶住皇帝的後背,輕輕托著他的上身,眼眶泛紅,哽咽著勸阻。
皇帝強忍著,努力平複氣血,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扯出一絲笑容,落下一子,催促道:“蘭陵,爹可要圍你的大龍啦!這回,爹可不會再輸給你。”
李淑抿著唇,滿是擔憂地瞧著皇帝。
皇帝輕輕拍了拍手,示意她安心,見她重新落了座,才又接著說:“她呀,心裡有話,從不跟爹講。這點,你和她真是一個樣。什麼算命先生,大婚那日,整個揚州城的人,都離我那破草屋遠遠的,哪是她說得那般。
許是老天爺都覺著,我這窮小子,配不上你娘那般揚州最美的姑娘。大婚夜裡,天降大雨,你娘和我,一整晚都在修補那漏雨的屋子。
那一晚,你娘說了好多話,一會兒說要在門外種些鳳仙花,添添喜慶;一會兒又講,日後養些雞狗,熱鬨熱鬨;還說要把那小小的院子拾掇一番,種上幾株她最愛的月季花,往後每日清晨醒來,便能聞著那清甜的花香;又說要在屋簷下掛幾個鳥籠,聽著鳥兒清脆的啼鳴,日子就鮮活起來了。可她唯獨沒提,要是換個大房子,該多好。咳咳咳……”
“爹~!您彆說了!”李淑的眼淚唰地湧了出來,心急如焚,就要喚禦醫。
皇帝臉色漲得通紅,背過身去,吞了一顆丹藥,又猛灌一口水,招手把李淑喚回來,讓她坐下,神色鄭重:“要說的,今兒個要是不說,往後……”
“爹,您非得惹女兒傷心不可嗎?”
李淑那對翦水雙瞳,仿若被朝露浸了個透徹,氤氳起層層霧靄,幽深得瞧不見底,唯有無儘哀傷在其間翻湧。細密如銀毫的睫毛不堪重負,每一次顫動,都抖落串串晶瑩淚珠,恰似碎玉紛紛墜地,洇濕了腳下一方古樸青磚。
皇帝苦笑一聲,臉色漸漸好轉,落下一子,換了話題:“罷了,那就說些開心的事兒。你娘這人心思單純,當年,整個揚州城的人,都不明白她為何心甘情願嫁給我。你可知為何?”
李淑抹了一把眼淚,輕輕搖了搖頭。
“說來,也是爹命好。你娘豔冠揚州,多少人對她心存覬覦,保不準就碰上什麼亡命之徒。你娘生性自由、奔放,是個不受拘束的性子,時常偷跑出去瘋玩。
有一回,遇上從他府流竄到揚州的亡命徒,見你娘貌美,便起了歹念。你娘偷偷跑出去,哪帶什麼護衛,眼瞅著就要吃虧。正巧爹路過,想都沒想,就衝了過去。
那一頓打,可把爹傷得不輕,若不是你娘機靈,趕忙尋了官府,爹怕是要命喪那日了。打那之後,你娘和爹漸漸熟絡起來。麵對你娘這麼個心思單純又漂亮的姑娘,說不動心,那是假的。可那會兒,爹一個清苦怯懦的少年,哪敢表露半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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