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炯一路緘默不語,隨著蕭瑟瑟、蕭小奴二人,穿宮過殿,行至奉先殿前。
抬眼望去,隻見耶律南仙一身素白孝服,神色哀戚。楊炯見狀,不禁幽幽歎了口氣,舉步緩緩踏入殿內。
殿中氣氛莊嚴肅穆,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紙灰氣味,楊炯悄然走近,並不言語,俯身拿起紙錢,一張張地投入帝後二人棺槨前的金盆之中。
待他剛要起身之時,一道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磕頭!”
楊炯身形一僵,佇立原地,許久,終是一聲長歎。他緩緩雙膝跪地,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起身看向耶律南仙,神色間滿是複雜難言的情緒。
耶律南仙麵色稍稍舒緩,一邊往金盆中投放紙錢,一邊悠悠開口問道:“你可怨我?”
“過去的事,我不願再提。”楊炯神色平淡,語氣中透著幾分疏離。
“如此,那便是怨了。”耶律南仙輕聲呢喃,語氣篤定。
楊炯一時語塞,唯有沉默回應。
“你心中,可有不甘?”耶律南仙眼眸低垂,神色複雜難辨,往昔那嬌豔動人的麵龐,此刻愈發憔悴。
楊炯隻覺心中憋悶得慌,定了定神,認真說道:“我並無不甘。隻是這結局,實在配不上我當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那份決心。我拿出了我最大的誠意,於此事,問心無愧。”
“你難道從未覺得,我是在騙你?”耶律南仙忽然抬眸,目光灼灼地看向楊炯,眼中似有萬千情愫湧動。
楊炯嘴角泛起一絲輕笑,故作灑脫道:“有些事,不可細究,更不能拿尚未發生之事,無端揣測。”
“真是個實心眼的笨蛋。”耶律南仙聲音發顫,眼眶微微泛紅,金盆中的紙火忽明忽暗,映照得她的麵容愈發淒楚。
楊炯忙背過身去,暗暗握緊雙拳,強忍著心中如刀絞般的疼痛,岔開話題道:“被子呢?怎麼不見他的身影?”
“他身受重傷,時而昏睡,時而清醒。子時我要帶他去北州迎大兄回家,讓他先睡會兒吧。”耶律南仙抬手抹了一把眼淚,聲音帶著濃濃的哽咽。
楊炯聽了這話,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哽住,動了幾下,才沙啞著說道:“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他。”
耶律南仙輕輕擺了擺手,幽幽歎道:“他性子使然,你攔不住。”
楊炯聽後,心情愈發沉重,抬頭望向那漆黑如墨的夜空,沉默良久,輕聲提醒:“時辰差不多了,該出發了。”
耶律南仙緩緩站起身來,努力扯出一絲微笑,看向楊炯,言辭懇切道:“你且等我片刻。”
楊炯並未起疑,點了點頭,目送耶律南仙與蕭瑟瑟的身影漸行漸遠。
此時,奉先殿外冷風嗚咽,金盆紙灰打著旋兒卷上雕梁,聲景極哀。
良久,忽有珠玉琳琅聲自回廊深處漫來,鎏金銅鶴銜著的長明燈晃了晃,照見耶律南仙一身九鳳紅嫁衣灼灼如血,衣擺逶迤三丈金磚。
這雲錦織就的嫁衣裹著她纖穠合度的身段,金絲絞作百鳥朝鳳紋自肩頭盤桓至腰際,九尾火鳳銜著東珠在裙裾間作振翅欲飛之態,每片羽翎都綴著米粒大小的紅珊瑚,華貴奪目。
其腰間懸七寶瓔珞禁步,瑪瑙與青金石交纏成並蒂蓮狀,隨著她蓮步輕移,碎響泠泠,聲奪心魄。廣袖隨身翻湧,赤若雲霞,袖口暗藏白線挑繡的折枝白梅,原是那孝服改就的嫁衣,生生將縞素揉進喜紅之中。
“當啷”一聲脆響。
九鳳銜珠金步搖重重一顫,映出她描畫精細的眉目。黛眉斜飛入鬢,額間垂著赤金花鈿,偏那對眸子似浸了寒潭秋水,縱然妝豔絕,眼底卻凝著化不開的哀愁。
那一頭青雲鬢襯得她脖頸愈發纖長,金累絲項圈壓著伶仃鎖骨,倒像是要將這副玉骨生生鎖在錦繡牢籠之中。
“南仙!”楊炯喉間愈發乾澀,心中那股酸澀越發濃烈。
耶律南仙駐足金盆前,火光照亮嫁衣上密匝匝的纏枝紋。忽有紙灰沾貼上嫁衣上的鳳凰眼,她抬手拂塵間皓腕凝霜,震蕩得嫁衣來回擺動,腰間水雲青木福壽佩一閃而現。
耶律南仙唇角笑意未達眼底,倒似簷角冰淩映著殘陽,美則美矣,卻透著徹骨冰寒。
“這嫁衣原是備著與你去阿爾山的,如今穿與你看,你我靈前拜堂,也算是了我一樁心事,其餘的話我也不必再說,你恨我怨我,我都認。”耶律南仙神色鄭重,屈膝直接跪倒在帝後棺前。
楊炯聽了這話,目光投向耶律南仙,心間陡然泛起一股蘭因絮果之歎。
耶律南仙性子剛烈矜傲,往昔旁人皆難近其身,唯有對著楊炯,才這般不厭其煩地解釋。
隻是,二人之間橫亙著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這弑君一事引發出的信任危機,像一團陰霾,籠罩著往昔種種,致使雙方對彼此的感情都生出了疑竇。
於楊炯而言,背負弑君罵名並非不可承受之重。
然而,關鍵在於,楊炯代表的是大華,耶律南仙則是大遼真正的主人。起初,楊炯連同老爺子,都試圖將此事局限於家事紛爭,儘量避免事態擴大,以免在兩國間種下民族仇恨的種子,為日後衝突埋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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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耶律南仙的種種舉措,卻似步步為營,處處留有餘地。遼皇的最後推動,更是讓局勢急轉直下,二人想要重回往昔,已然難如登天,兩國之間的戰爭,似已不可避免。
一個國家若想從傷痛與廢墟中浴火重生,要麼得有一位宛如神明的精神領袖,要麼就得樹立一個共同的外敵,激發民眾同仇敵愾的鬥誌。顯然,耶律南仙與遼皇對此心知肚明,故而都刻意保留了這恢複元氣的治病良方。
曾經,楊炯與耶律南仙相處時,雖時有打鬨,甚至還曾經曆生死較量,但他從未懷疑過耶律南仙的初衷。
可如今,一樁樁變故,讓他的信念逐漸開始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