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和指尖繞著茶盞蓋兒,輕輕刮去浮沫,待那兩道身影徹底沒入月洞門,這才將茶盞擱在石麵上,平淡詢問:“那樁案子,可有眉目了?”
楊炯原以為老爺子總要先細究自己回來後的見聞,再斟酌局勢謀算,卻不想劈頭問的就是這學子案。
他抬眼瞥見楊文和半闔的眼瞼下泛著青影,忽地明白,想來老爺子早得了消息,若無七分把握,怎會這般單刀直入?
楊炯轉著眼珠,早瞧透老爹肚裡的彎彎繞繞,當下也不拿捏,湊到石桌前笑道:“爹!這案子裡各方攪成亂麻,您老就彆拿我當雛兒考校啦!快說說,真凶到底是誰?”
楊文和端茶的手頓在半空,聽了這話,無奈用茶盞蓋兒虛點楊炯鼻尖,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小子!”
話未說完,眼底卻漫起暖意。自家兒子哪般心性他最清楚,這般插科打諢,倒比那些個刻板孝道更熨帖。
思及此,他擱下茶盞,指尖叩著石桌輕響:“實話告訴你,壓樊樓頭一遭命案,是皇太後下的手。”
楊炯聽得“皇太後”三字,眉頭瞬間擰成個死結。他背著手繞著石桌踱步,靴底碾著細小石子沙沙作響,半晌才道:“竟是她?可她一介失勢太後,攛掇兩位長公主相爭能得什麼好處?便是為了皇嗣計,也該先與李淑通氣才是。我一回京就見了李淑,瞧她言語間雖有摻和痕跡,卻分明不知這起手的謀劃是誰。皇太後這般貿然行事,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楊文和被楊炯繞得發暈,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手指用力戳了戳石桌麵:“還能因為什麼?自然是因為你!”
楊炯“騰”地站直,指尖戳著自己胸口,雙眼瞪得滾圓:“我?!”
楊文和扯著嘴角冷笑,手指蘸了些茶漬,在石桌上劃出一蒼勁的“皇”字:“你且算算,三國天子折在你手,便是那李乾元,也脫不得你我父子乾係。如今你攜大勝之威回京,莫說皇太後寢食難安,滿朝公卿哪個不是提心吊膽?
更彆提你與蘭陵早有婚約,偏又與漟兒……”話未說完,已用袖角將石桌上的字抹得乾乾淨淨,“旁人或能裝聾作啞,看局勢發展再做定奪,可皇太後卻等不及,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怕的是江山改姓、宗廟易主!”
楊炯聽了,喉頭溢出聲輕笑,信步踱至石桌前。見那紅泥小火爐歪歪斜斜,便彎腰拾起,從一旁抓一把鬆針細細填進爐口。
火星子“劈啪”爆開,他頭也不抬:“她當我與兩位公主能暗結珠胎?忒也多心了。”
楊炯將銅壺坐上爐口,水汽漸起。複又執起舊陶壺,先傾出半盞洗茶,又穩穩續上滾水,接著道:“皇太後這般借學子命案生事,既挫了兩位公主的聲威,又挑得她們反目。莫不是棄了第三代,轉去押李澤那小子的寶?”
楊文和拈起茶盞,就著熱氣輕啜一口,緩緩搖頭道:“她哪有這般狠絕的魄力?若真有,何苦留下這許多破綻叫人拿捏?依我看,皇太後起初不過是想敲山震虎,拿李澤做幌子,好教兩位長公主知道她手裡還有張牌。”
楊炯“噗嗤”笑出了聲,袖角掃落石桌上半片枯葉:“她拿什麼敲?宮裡念了半輩子經的老菩薩,既沒兵權又沒實權,真當兩位公主怕她?惹急了李淑,指不定哪天就送她去西天聽真佛講經!”
楊文和卻將茶盞重重一擱,盞中茶湯濺出星點:“你倒說中要害了。咱們都小瞧這深宮裡的人嘍。與其說是小瞧太後,倒不如說是小瞧了李乾元生前的算計。”
“啥意思?她真有兵?大華的軍衛都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顏夫子能看著她動兵?那老家夥不是最見不得外戚專權嗎?想當年他親手執筆下的《外戚論》,將皇後和宗室都得罪了個遍,如今他大權在握,更不可能看著這事發生了。”楊炯眉頭緊皺,還是不敢相信,誰會放著炙手可熱的長公主不投,偏去押注個深宮裡吃齋念佛的老太太。
楊文和見銅壺水汽衝得壺蓋“噠噠”作響,抬手按住欲起的楊炯。自顧自將沸水注入紫砂壺,聲線混著水聲漫開:“李乾元臨終設下四位顧命大臣,原想拿他們掣肘於我。卻不知這四人本就心懷鬼胎。顏夫子要開寒門入仕路,老太君圖個天波府世代尊榮,萬和宜與康白又覬覦著軍權。
我不過略施手段,給顏夫子幾分實權,壓一壓天波府的勢頭,再將萬、康二人邊緣化,原該平起平坐的四人,不過略作拉攏分化,立時就化作一盤散沙。
這權力呀!就像那蜜糖,人人都嫌少,到手便不肯鬆口。”
簷角漏下的日影恰好掠過他眼底精芒,茶盞擱在石桌上發出輕響:“那萬、康二人被奪軍權後蟄伏許久,到底尋著個法子,借皇太後的名頭行事。如今聽說,他倆早與李澤暗中勾連了。”
楊炯望著石桌上青色的茶湯,忽覺楊文和指尖繞著茶盞的軌跡,到有幾分將天下人都掌控其中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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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自李乾元駕崩那日起,楊文和便已落子布局,看似默許顏夫子拜相、放寬寒門取士,可卻又遲遲不封其安國公之爵,這般若即若離的手段,恰似給烈馬套了軟韁,教那以聖人自許的顏老兒,從非得魚死網破,漸漸轉求利益權衡。
待這領頭的降了火氣,楊文和便雷霆出手,褫了萬和宜、康白的軍權。說來有趣,此事竟得了顏夫子與天波府老太君的默許,他們一個忌憚武將乾政,一個容不得旁的將門坐大,倒教那二人成了棄子,漸漸被擠到權力邊緣。
至於天波府,楊文和早將楊朗困在北地。那老太君縱使念子心切,想儘辦法召子回京,可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其中輕重。
如此這般,李乾元苦心設下的四位顧命大臣,或被利益驅使,或遭分化打壓,終是成了各自為政的局麵。
爐中炭火“劈啪”爆開,楊炯望著父親鬢角一絲霜白,心中感慨不已:老頭子這未雨綢繆,春風化雨,運斤成風的手段,當真是令人咋舌。
楊炯望著石桌上搖曳的茶影,忽地沉聲相詢:“爹!就算萬、康二人投了太後,終究是沒牙的老虎,難不成那鄒魯也倒向她了?”
楊文和撫著頷下稀疏胡須,眼角笑紋裡溢出讚許:“能從這亂麻裡揪出線頭,這份眼力,便是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也未必有。”
楊炯忙不迭擺手,滿是尷尬道:“老爹快彆打趣我了!在您跟前,我這點心思不過是小孩兒把戲,哪敢自誇?”
楊文和隨手將冷透的茶渣倒入銅盂,複又注滿新水。青色茶湯緩緩斟入盞中時,他推過茶壺,沉聲道:“鄒魯不過是麵上的幌子,熊定中、章凡舊部,還有呂胤平、吳散木的遺孤,都被他們攏在了一處。”
“當啷!”楊炯起身時撞翻石凳,驚得簷下白鶴撲棱棱亂飛。他盯著楊文和半晌,喉結上下滾動,驚道:“這是要結反梁聯盟?捧李澤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