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風徐徐。
楊炯半跪於地,指尖輕探譚花腕間脈搏,見她氣息漸趨平穩,眉間緊蹙的紋路亦緩緩舒展,懸著的心方落下些許。
正欲開口吩咐,文竹疾步而來,俯身低語:“蒼鬆子求見。”
楊炯垂眸摩挲著腰間玉佩,碎玉相擊輕響在夜色裡格外清晰,須臾抬眼,目色冷冽如霜:“取華龍真人、王靈樞首級,以玄鐵匣盛了,連夜送往龍虎山。叫人將那匣子高懸山門,好叫他們記清楚,負義之徒該當何罪!”
話音頓了頓,又指向不遠處還燃著餘燼的篝火,“再把空性頭顱取下,裹了浸血的素絹,著沈叔叔送去鄒魯府上。”
文竹聞言,麵上浮起憂色,輕聲勸道:“這般大張旗鼓,恐驚了旁人耳目,反生枝節。”
楊炯轉身望向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巒,夜風卷著枯葉掠過腳邊,他撣了撣衣擺沾染的草屑,冷笑出聲:“後天清明,百蟲蟄伏,正是收網好時機。”
文竹深知他心思縝密,不再多言,屈身一禮便去安排。
楊炯背著譚花緩步下山,行至半山腰,忽聞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回頭看時,卻見蒼鬆子喘籲籲奔來,鶴氅下擺沾滿草屑,頗失仙風道骨之態。
蒼鬆子瞥見楊炯背上昏迷的女子,麵色驟變,忙從袖中取出羊脂玉瓶,顫聲道:“侯爺救人心切,貧道來遲一步!此乃敝派鎮山之寶一氣丹,通氣生陽、解毒護神最是靈驗,還請快與這位姑娘服下。”
楊炯聞言冷笑,眼底映著寒星點點:“你倒是會挑時辰獻殷勤,早做什麼去了?莫不是見人死裡逃生,才想起送炭?”
說罷斜睨著他,嘴角勾起譏誚弧度。
蒼鬆子被噎得麵色漲紅,白須微微顫動,手足無措地立在當地,不知所言。
楊炯冷哼一聲,劈手奪過玉瓶,丹香混著藥氣撲麵而來,喂給譚花吃下一顆後,這才道:“你們全真四派,清靜、遇仙兩脈與我素有淵源。靜散人、景春真人常年雲遊濟世,廣結善緣,何等超脫。偏生你南無派與龍門派不安本分!你身為掌教,本應持守清規,卻攪入這趟渾水,當真是利令智昏!”
蒼鬆子慌忙整衣下拜,額間滿是汗珠,急忙開口:“侯爺容稟!我全真一脈雖稱玄門,卻也有數千弟子要謀生計。北方災荒頻仍,謀生艱難,清靜、遇仙兩脈超然物外,龍門派又隻願攀附權貴行醫施藥。貧道身為掌教,獨木難支,實是架不住皇太後許諾,說要在北方州府安插人手,這才……這才不得已涉足俗務啊!”
言罷長揖不起,語氣中滿是無奈與辛酸。
楊炯抬手虛按,打斷蒼鬆子絮語,眉間凝著寒霜,冷笑道:“若要與王府周旋,須得先明白。我王府最恨背叛二字。正一教的下場,你且仔細瞧著,莫要步了後塵。”
蒼鬆子如遭雷擊,忙不迭躬身作揖,聲氣發顫:“侯爺教誨,貧道沒齒難忘!”
見他噤聲,楊炯挑眉冷笑,袖口拂過蒼鬆子發顫的肩頭:“與人談條件,卻不知先表誠意?難不成要我三請四催?”
話音未落,尾音已帶著幾分森然。
蒼鬆子渾身一震,這才如夢初醒,急得白須亂顫:“是貧道糊塗!鄒魯那廝暗示全真與正一為李澤造勢,還命我等安排高手,混入後日曲江學子開考宴。隻是具體圖謀,他語焉不詳,隻說靜候消息。但瞧空性那神神秘秘的模樣,定是知曉內情。”
楊炯眸光驟冷,思忖片刻,忽輕笑出聲,卻似冰棱相撞:“原來太後想借清明開考宴大做文章,拿先帝說事,削弱兩位公主聲望,再捧李澤上位,好弄個三足鼎立的局麵。”
說罷忽而逼近,寒星映在眼底,“隻是她調遣佛道高手混入,莫不是存了強取豪奪的心思?”
蒼鬆子大氣也不敢出,隻聽楊炯又問:“此番你帶了多少人馬?”
蒼鬆子忙回道:“共一百精銳,其中三十人已達登堂入室之境。”
楊炯聞言撫掌而笑,笑意卻未達眼底:“道長既誠心投靠,可願遞個投名狀?”
蒼鬆子聽聞此言,驚得銀須亂顫,麵上血色儘褪,顫聲道:“侯爺明鑒!今日之事,早已滿城風雨。若老道再行反間之計,豈不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楊炯聞言嗤笑:“這便要問你自己了。世人信與不信,全在你是否堪當大用。好比那玉,即便有瑕,若舉世難尋,旁人也隻得捧著供著。如今正一教折了華龍真人和王靈樞,道長若還瞧不明白局勢……”
蒼鬆子垂眸不語,隻覺夜風卷著枯葉掃過腳踝,寒意順著經脈直竄心頭。
良久,他艱澀開口:“侯爺若要老道效命,又能許些什麼?”
楊炯轉身將譚花輕放入馬車,撣了撣袖口,漫聲道:“西夏故地,任全真教開壇布道,錢糧人馬,王府一概支持。若道長有誌氣,那極西之地的教皇、先知之位,未必不可染指。”
蒼鬆子心頭劇震,憶起西夏滅國後,佛門田產儘被西夏公主充公,全真教若得王府襄助,不出三載,必能開宗立派。至於那教皇先知之說,雖是畫餅,卻也讓他熱血翻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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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間,他突然掣出長劍,寒光閃過,左臂已應聲而落!鮮血如噴泉般湧出,染紅了道袍與腳下土地。
隻見他疾將一把丹藥塞入口中,氣貫全身,指尖如電,在肩頭連點數穴。
待血勢稍緩,他麵色慘白如紙,卻強撐著躬身道:“侯爺金口玉言,可莫要反悔!”
楊炯見他如此狠絕,也不禁動容,輕歎道:“王府向來一諾千金,豈會做那背信棄義之事?”
蒼鬆子單手持禮,鄭重道:“若老道不幸殞命,還望侯爺照拂洛陽桃源宮,助我徒兒重掌道統。”
楊炯頷首應允,撩起車簾登上馬車。
車輪碾過碎石,緩緩駛向夜色深處,唯餘蒼鬆子立在原地,身形在月光下漸漸凝成一抹單薄的剪影。
剛一入車,但見譚花倚著鵝黃軟靠,見楊炯挑簾而入,勉力要撐身相迎,卻被他長臂一攬,帶進溫熱懷中。
“逞什麼強?小心傷口又崩開了。”楊炯指尖拂過她鬢邊碎發,語氣溫軟卻含著嗔怪。
譚花雙頰頓時泛起胭脂色,輕扭著要掙開,奈何周身綿軟無力,不過是徒然在他懷裡蹭出幾縷幽香:“你莫要小瞧那蒼鬆子,此人最善見風使舵,能自斷手臂表忠心,野心絕不會小。”
楊炯屈指彈了彈她鼻尖,笑道:“若無野心,我反倒瞧不上他。西夏經戰亂後,佛寺田產十不存一,百姓沒了供奉處,倒像缺了主心骨。全真教若能填了這空缺,於朝廷於江湖,都是件順水推舟的妙事。”
說至此處,聲音愈發低沉,“況且西域亂象已起,東土西境早晚要撞個正著。那些個紅毛碧眼的傳教士,手持《聖經》口誦禱文,我們便以三清道祖為盾,左執長刀右持火器,且看是誰先折了誰的鋒芒。”
譚花仰起臉,見他眉眼間儘是豪情,燭火映得輪廓似鍍了層金,不覺心尖一顫,紅暈漫至耳尖,忙將滾燙的臉埋進他衣襟,呢喃道:“你吩咐皇城司的差事,我早著心腹辦妥了。明日曲江開考宴,有我盯著,保管出不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