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炯與譚花轉入西園街,並肩徐行。
“那曹家女需多提防,我瞧她眼中滿是對你的恨意。”譚花輕聲叮囑,指尖不經意拂過鬢邊碎發,倒是多了幾分少見的溫婉。
楊炯頷首,道:“起初我本不知她底細,待李澤到來後稍作試探,看他那般維護,想來這曹氏定有可取之處。”
“我日後便著人細查曹氏底細,免得因疏忽生出事端。”譚花說得鄭重,眼中滿是關切。
楊炯忽而停步,望著她認真道:“謝謝。”
“好端端謝什麼?”譚花將一縷青絲挽至耳後,眸中滿是疑惑。
楊炯輕歎一聲:“家中那些糟心事,若不是你提前尋了母親,我怕是要抱憾終生了。”
譚花挑眉反問:“你不怪我多管閒事?我可瞧著有人並不願她……”
“此事說來複雜,你若想聽,我慢慢與你說。”
譚花卻擺手止住,引著他踏入壓樊樓,輕哼道:“知曉越多越是兩難,我還是少摻和為妙。”
楊炯聳肩調侃:“你呀,想躲也躲不開。”
譚花耳尖微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潮紅,飛他一記白眼,徑直引他往戊字丁號房去。
“慢些!”楊炯駐足,故意拿腔笑道,“我是何等身份,你竟讓我在這等房間用飯?子字甲號呢?”
聽聞“子字甲號”,譚花柳眉倒豎:“你是要我的命!那包房一頓飯近百兩銀子,什麼山珍海味你沒嘗過,何苦來坑我?”
見她這副“守財奴”模樣,楊炯笑著拉住她的手:“你這請人吃飯還打折扣的?攢下這麼多家財,不享用來日給你兒子敗家嗎?”
“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把你打作豬頭!”譚花嗔怒瞪他,指尖卻未掙脫。
遠處的壓樊樓掌櫃許七安早已候著,見自家少爺與譚花同來,本不敢上前打擾,此刻見楊炯招手,忙挺著肚子湊上,恭敬道:“少爺有何吩咐?”
“巳甲房可空著?”
許七安連連點頭:“少爺放心,家裡留用的房間一直空著呢。”
楊炯頷首,輕輕擺手:“去忙吧,如今新科進士放榜,正是熱鬨時候,你這掌櫃若不在,恐生事端。”
許七安目光不著痕跡掃過兩人交握的手,識趣應道:“是,少爺若有需要儘管招呼。”
說罷喚來一名容貌秀麗的侍女,低聲囑咐幾句便躬身退下。
兩人隨那侍女前行,譚花終是忍不住問:“怎不去子甲號了?”
楊炯不再逗她,解釋道:“子甲號是樓中最貴的房間,多是外地富商租用,陳設雖奢華卻失了雅致,不過借‘子甲’二字博名聲、充排場罷了。但你我吃飯,圖的是清靜,這巳甲房是咱家自用房,從不對外,日後你想來,隻管吩咐許掌櫃便是。”
譚花聽了,甩開他的手,低聲道:“是‘你家’,非我家。”
楊炯淺笑著不語。與女子相處,需知輕重緩急,不可顧此失彼,更不能麵子裡子都求,隻需抓牢重點便可。
這般思忖間,兩人已行至巳甲號房外,隻見門上掛著一麵烏木嵌金的匾額,上書“留下”二字,筆力秀逸,果真透著幾分雅致。
推開楠木雕花門,便覺一股清幽之氣撲麵而來。室內不飾金玉,唯見素雅。
四壁糊著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窗下置一張紫檀卷草紋長案,案上汝窯天青釉梅瓶內斜插三兩枝半開的玉簪花,幽香細細。
窗外一叢綠竹,翠葉扶疏,篩下斑駁日影,隨風搖曳於青磚地麵,恍若流動的水墨。
一架烏木屏風隔出小小茶室,隱約可見紅泥小爐並素白茶具,博古架上疏朗朗擺著幾件哥窯冰裂紋文玩,一尊古銅博山爐內嫋嫋逸出沉水香的清韻,端的是洗儘鉛華,靜氣逼人。
此處隔絕了樓下大堂隱隱傳來的絲竹喧闐、觥籌交錯,隻聞竹葉沙沙,爐香細細,恍若置身山間精舍。
楊炯大剌剌往窗下花梨木嵌螺鈿的玫瑰椅上一靠,舒展了筋骨,便向侍立一旁的女侍道:“揀咱們壓箱底的絕活上幾道來。駝峰炙要蜜炙的,火候須得外酥裡嫩,透著一股子焦糖香;鹿唇簽子肉,記得用陳年花雕煨足了時辰,膻氣去儘方顯本味;雪霞羹務要當日采的鮮芙蓉瓣,配著現剝的活蝦仁兒,湯色務必清透如碧水映霞;再要一道咱們珍藏的玉髓湯……”
他每報一樣,侍立的女侍便恭謹應一聲“是”,一旁譚花的眉頭便跟著跳一跳,待聽到“玉髓湯”三字,終是按捺不住,纖纖玉指隔著衣袖便掐上楊炯擱在桌沿的小臂。
“哎喲!”楊炯吃痛低呼,轉頭對上譚花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杏眼,“楊大少爺!您這是要把我那點棺材本兒都嚼碎了咽下去不成?那駝峰、鹿唇,是尋常人家消受的?還有那勞什子玉髓湯,聽著就不是凡品!你當我開銀樓錢莊的?”
她聲音壓得低,卻字字如刀,帶著股子剜肉般的疼惜。
楊炯揉著手臂,看著她柳眉倒豎、粉麵含嗔的模樣,心中隻覺有趣更甚,故意拖長了調子:“哎——呀——,之前也不知是誰,豪氣乾雲地拽著我要請客。怎麼,這時候肉疼了?莫非你那錢匣子,隻進不出,生了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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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子微微前傾,湊近了些,眼底滿是促狹的笑意,調笑道:“常言道,千金散儘還複來嘛!再說了,你這般辛辛苦苦攢著金山銀山,將來若不給兒子,難不成要帶進……”
“楊炯!”譚花一聲斷喝,臉頰飛紅,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抄起手邊一隻素淨的白瓷茶盞作勢欲砸,“你再敢渾說一句試試?信不信我立時讓你頂著個豬頭出去見人?”
楊炯見好就收,忙不迭擺手告饒,眼底笑意卻更濃:“玩笑,玩笑!不過話說回來,今日這席麵,可是你謝我的誠意。我若點些清粥小菜,豈不辜負了你一片拳拳之心?顯得你譚指揮忒小氣!”
他故意把“謝我”二字咬得極重,強忍笑意看著她。
譚花被他噎得一時語塞,狠狠剜了他一眼,扭過頭去對著窗外搖曳的竹影運氣,胸脯微微起伏,那紅衣錦袍裹著的玲瓏身軀跟著微顫,看得楊炯一時恍了神,趕忙輕咳掩飾尷尬。
片刻,譚花霍然轉回頭,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咬著銀牙對那女侍道:“就依他點的上!不過那玉髓湯,若是不值那個價,我拆了你們壓樊樓的招牌!”
女侍重重點頭,強忍著笑意,連聲應著退下備菜去了。
不消多久。
那一道道珍饈美饌擺如流水般呈上,精工細作的銀器、溫潤如玉的定窯白瓷盤碟,托著色澤誘人、香氣四溢的佳肴,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
譚花定睛打量,駝峰炙色澤金黃,油亮誘人,鹿唇簽子肉晶瑩剔透,雪霞羹粉白相間,清雅脫俗,最後端上來的玉髓湯盛在一隻素麵玉缽中,湯色乳白,氤氳著奇異的甜香。
楊炯執起牙箸,正欲品評一番,卻見對麵的譚花早已拋開方才的肉痛與嗔怒,神情肅穆,眼觀鼻,鼻觀心,仿佛眼前不是一桌酒菜,而是亟待攻克的堡壘。
她動作迅捷而不失優雅,銀箸翻飛,精準地夾起一塊蜜色誘人的駝峰炙,毫不猶豫地送入口中,貝齒輕合,細細咀嚼,腮幫子微微鼓起,專注得仿佛在品味稀世奇珍的每一絲紋理與滋味。
那鹿唇簽子肉,薄如蟬翼,入口即化,她一連夾了三片,蘸著特製的醬料,吃得雙頰泛紅。雪霞羹更是她的主攻目標,一勺接一勺,粉嫩的芙蓉花瓣與彈牙的蝦仁滑入檀口,清鮮的湯汁也點滴不剩。
楊炯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故意咂著嘴,慢悠悠夾起一塊駝峰,在她麵前晃了晃:“嘖嘖,你慢些,小心噎著。這駝峰炙可有講究,蜜香滲進了每一絲肉裡,外頭的焦脆裹著裡頭的豐腴軟糯!嗯,這一口下去,怕是值好幾兩雪花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