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炯剛踱出觀門,那馬蹄聲已如驟雨般潑至眼前。
抬眼處,一騎當先,踏碎長安街巷殘存的薄薄曉霧。
馬上之人,李淽一身淺黃宮裝長裙,晨光熹微,正落在她身上,肌膚竟是比那新剝的嫩荔還要瑩白幾分,又似裹著初雪薄光,直照得人眼底生暈。
平日裡溫婉嫻靜如畫中仙子的李淽,此刻卻不顧釵環鬢亂,奮力揚鞭,額角鬢邊滲出細密如珠的汗,在晨光映照下,恰似杏花上滾動的清露,平白為那傾國姿容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英氣。
身後蹄聲如雷,緊隨著三十餘騎,服色各異,卻個個眼神銳利如鷹隼。
當中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袖口微動,隱見木色關節;另一魁偉漢子,頸項轉動時,有細微銅簧機括之音泄出;更有甚者,馬鞍旁斜掛的布囊形狀奇特,微微凸起棱角,分明藏匿著非屬血肉的機關筋骨。
他們皆是靜默隨行,拱衛著前方那抹驚鴻般飛馳的淺黃。
“籲——!”李淽猛勒韁繩,駿馬長嘶人立。她甚至不及等馬完全停穩,便已翻身躍下,繡鞋沾地微塵,幾步搶到楊炯麵前,氣息急促不穩,一張臉因疾馳而暈染出淡淡的緋霞,宛如玉璧生煙。
她素來最重儀容,此刻卻連裡層深衣的襟口微斜、露出一線同樣欺霜賽雪的肌膚也未察覺,隻一疊聲急問:“你可還好?我得了急報,說你被那些不知死活的武林人圍困了!可有傷著哪裡?”
那關切之情,竟似要從那雙盈盈秋水般的眸子裡滿溢出來。
楊炯心頭驀地一熱,如沸水燙過,方才觀中籌謀的種種機鋒算計,瞬間被這撲麵而來的焦灼情意滌蕩得無影無蹤。至於那些緊隨其後、氣息沉凝、身懷異器的護衛高手,他竟是視而不見,恍若眼前天地隻餘此一人。
楊炯擺擺手,聲音溫和著回應:“無妨,些許宵小,早已料理乾淨。都散了吧!”
語罷,目光便全然落回李淽身上,自然而然地抬手,用袖角輕輕拂去她額角鬢邊的細汗,動作輕柔,複又替她細細整理好微亂的衣襟。
李淽一雙美目,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將楊炯周身打量了好幾遍,見他果然衣衫齊整,氣息沉穩,並無半分受傷狼狽之態,這才長長地、心有餘悸地舒出一口氣,緊繃的雙肩緩緩鬆懈下來。
她抿了抿略顯乾澀的唇,這才微微側首,對著身後那群無聲肅立的身影,輕輕擺了擺手。
眾人如蒙敕令,齊刷刷勒馬後退,馬蹄聲起落有序,轉眼間便隱入長安街巷四通八達的晨靄之中,消失得無聲無息。
楊炯朗聲一笑,順勢便捉住了李淽那隻微涼滑膩的手,不由分說便牽著她往街市深處走去:“一夜勞神,腹內空空如擂鼓。走,尋個地方填填五臟廟!”
他步履輕快,談笑風生,仿佛方才那刀光劍影的凶險、李淽疾馳而來的驚惶、乃至那群神秘莫測的機關護衛,都不過是拂過麵頰的一縷晨風,了無痕跡。
李淽被他牽著手,跟著他輕快的腳步,心頭卻如同揣了個小鹿,七上八下。
她冰雪聰明,如何看不出楊炯方才對那群周族遺民高手視若無睹的刻意?他定是猜到了或者知道了些什麼。
可這力量並非李淽所求,她隻願做他身畔那個素手調羹、為他做蛋糕的小女子,守著兩人一世的歲月靜好。
可如今這層薄紗似被無形之手揭開一角,楊炯越是這般渾若無事、笑語晏晏,她便越覺心慌意亂,仿佛腳下的青石板路都變得滑膩不穩起來。
“楊炯!”李淽試探著開口,聲音微澀,目光飄向街邊一家氣派非凡的綢緞莊,那門口懸掛著象征皇商身份的明黃錦幡,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你看那錦幡……其實有些東西,它看似高高在上,未必就是心之所向,有時反倒……”
她想借這幡,隱喻自己那令人敬畏的“家底”,表明心跡。
“心之所向?”楊炯卻立刻截斷她的話頭,指著前方一個熱氣騰騰的包子攤,眼睛發亮,“我之所向,此刻是那剛出籠的蟹黃包子!皮薄餡大,那香味勾魂奪魄!卿卿,你可知我這幾日案牘勞形,連你親手做的杏花小蛋糕都快忘了是什麼滋味了。待我忙過這陣,你可得讓我一次吃個夠!”
這般說著,他拉著李淽徑直朝那攤位走去,語氣滿是家常的暖意。
李淽被他拉著,話噎在喉中,隻得咽下。
走了幾步,又見一隊身著統一號衣、押送著沉重箱籠的鏢師隊伍自遠處行來。
李淽心念又是一動,低聲道:“這些鏢行……看似走南闖北,威風八麵,實則也是身不由己,肩負著許多旁人看不見的……”
楊炯再次笑著打斷,這回卻是望著街角一個挑擔賣早食的老嫗:“我看那老婆婆肩上擔子才真叫重!大清早便出來,不知養活了家中幾口人。不過她蒸的胡麻粥,卻是長安一絕!走,今日就嘗嘗她的手藝。”
他言語間,滿是市井煙火裡的溫情與敬意,將李淽所有試圖觸及那敏感淵藪的話語,儘數溫柔地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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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越是這般輕描淡寫,李淽心中的惶恐便如藤蔓般瘋狂滋長。他那雙洞察世情的眼眸,分明已看透了她竭力隱藏的冰山一角,卻偏偏裝作雲淡風輕。
這究竟是體恤,還是失望與疏離前的平靜?這念頭如冰針刺骨,直令李淽周身發冷。
行至那粥攤旁的老柳樹下,李淽猛地頓住腳步,素手緊緊攥住了楊炯的衣袖,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抬起頭,一雙剪水秋瞳定定地望著他,那裡麵翻湧著太多複雜的情緒:不安、愧疚、決然,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勇氣。
李淽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天地間所有的力量,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如同玉簪跌落瓷盤:“楊炯!我……我有事瞞著你!你難道……難道真的不知曉麼?”
話語出口,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耗儘了她全身的力氣,隻餘下一副空落落的軀殼,等待著最終的判決。
那眼神裡,有孤注一擲的坦白,也深藏著怕被厭棄的驚惶,像寒潭投入石子,漣漪直撞人心。
楊炯臉上的笑意,如同被風吹散的薄霧,緩緩沉澱下來。他低頭看著眼前這張寫滿掙紮與驚懼的玉容,那雙秋水明眸裡映著自己,也映著初升朝陽細碎的金芒,驚心動魄。
楊炯心中喟歎一聲,知道這話題終究是避不開了,從那日龍首原放紙鳶,楊炯見那紙鳶上的精巧機關,瞬間就聯想到了之前在蛋糕坊見到的那汝窯花瓶。
楊炯非常聰明,且穿越來的第一時間就將大華之前的曆史書都看了個遍,之前隻是不想去探尋,今日看見李淽身後那些機關高手,他哪裡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可楊炯知道,李淽這姑娘很不喜歡權力鬥爭,隻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她不說自然有苦衷,這一點,楊炯從沒有懷疑過。
這般想著,楊炯伸出手,溫暖的手掌輕輕捧住李淽冰涼微顫的臉頰,拇指極儘溫柔地拂過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楊炯的目光深邃而沉靜,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李淽的心坎上:“卿卿,我隻知道,這世上有個傻姑娘,會為了我一句話,就傻乎乎地等在王府門口幾個時辰;會為我不厭疲倦的去做那小蛋糕;更會傻傻的等著我的來信,關心我是否吃飽。我知道這些這就夠了,足夠了。”
他的指腹帶著熨帖人心的暖意,輕輕摩挲著她細膩得不可思議的臉頰:“旁的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問。楊炯此生所求,唯願你展顏一笑,平安喜樂。”
這話語,字字未提“周族”,句句未涉“秘密”,卻如最柔韌的絲線,將李淽一顆驚惶欲碎的心,密密實實地包裹、熨帖。
李淽怔怔地望著他,那雙承載了太多憂慮與恐懼的眸子,先是茫然,繼而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火種,瞬間燃起熾熱的光華,隨即又被洶湧而來的水汽彌漫、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