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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與潘簡若對視一眼,雙雙蹙眉,正要上前拉開打鬥的孩子,卻被潘簡若一把拉住。
她輕輕搖頭道:“你今日幫了,明日呢?後日又當如何?孩子們自有他們的處世之道,你瞧那被按在地上的小子,雖遭毆打卻仍奮力反擊,這正是好氣象。打贏了,往後便無人敢欺;打輸了,他自會琢磨對策。你若插手,看似幫扶,實則是害了他。”
楊炯望著那孩子被按在塵土裡,依舊梗著脖子掙紮,一時默然無言。
潘簡若見狀,牽著他的手笑道:“可是覺得不忍?又覺得這道理有違常情?”
楊炯默默點頭。
恰在此時,那孩子瞅準空隙掙脫束縛,卻不似先前硬拚,反而抓起地上的石子擲向對手。
潘簡若見了,忽而輕笑:“你呀,初入軍營便身居要職,一路征戰未有敗績,軍中威望無人能及,自然難見那些潛藏的門道。
你且看這幾個孩子,從衣著便能瞧出都是軍戶子弟,隻是那被打的小子穿戴,顯然比旁的孩子體麵些。
如今誰不知麟嘉衛是大華待遇最優的軍衛?月初準時發餉,且是其他軍衛的三倍。烈士家屬能得大筆撫恤金,孩子從繈褓到十三歲的開銷都由王府擔著,這般光景誰不眼紅?”
她輕輕拍著楊炯手背,續道:“這一年來,不知多少人家想將孩子送入麟嘉衛,可朝廷已知曉麟嘉衛不受控,哪裡肯允擴軍?矛盾便由此生了。
麟嘉衛保家衛國,可長安百姓隔著千裡,哪裡能體會其中甘苦?他們隻看見昨日還與自己一般貧苦的鄰居,數月間便能換了大宅子,三餐不愁,孩子還能進免費私塾。同樣是當兵,為何待遇天差地彆?故而呀,軍人之間,有時就得用軍人懂的法子說話。”
楊炯聽了這番話,忽覺先前說那書生眼界不足,如今自己何嘗不是被出身所限?隻道兄弟出生入死,多給待遇是理所當然,卻未曾想背後還有這許多糾葛。
正思忖間,見那孩子石子擲儘,又被按倒在地,他不由得攥緊雙拳,環顧四周尋到一根木柴,便要朝那孩子擲去。
恰在此時,巷尾驟然爆起一片喧騰童音,清亮卻裹著騰騰怒意:“呔!爾等作甚!”
“好大膽子!敢欺我麟嘉衛!”
“兄弟們上啊!”
……
隻見十數個孩童,男孩女孩皆有,年歲大的不過十一二,小的才七八歲,呼啦啦湧進窄巷。
為首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孩,身形頗為壯實,眼睛瞪得溜圓,口中呼喝,腳下生風,直撲那圍攻的圈子。
其餘孩童緊隨其後,口中亦是“打他!”“揍他們!”嚷成一片,稚嫩的嗓音裡竟也透出幾分金戈之氣。
這群孩童衣飾雖不甚華貴,卻都乾淨齊整,細看之下,料子比那幾個欺人的孩子確乎好上不少,眉宇間更有一股尋常孩童難見的韌勁與英氣。
楊炯與潘簡若皆是一怔。
隻見那濃眉大眼的男孩率先衝至近前,也不硬撞,反是身形一矮,竟似遊魚般從縫隙中滑入,一把抓住被按在地上那孩子的胳膊,奮力將他拽起,口中急道:“小石頭!挺住!”
小石頭得了援手,精神一振,抹了一把嘴角血跡,眼中凶光更熾。幾乎同時,其餘孩童已迅速分成幾夥,三人一組,背脊相抵,宛如三足小鼎,穩穩立在場中。
幾個女孩兒,如一個穿著蔥綠衫子、梳著雙丫髻名喚英娘,另一個圓臉杏眼喚作紅袖的,雖也小臉煞白,卻毫不退縮,與男孩一般背靠同伴,攥著小拳頭,粉腮緊咬,竟也擺出個防禦的架勢。
那欺人的幾個孩子突見對方人多勢眾,且陣勢古怪,一時也有些發懵。
“莫慌!楔形陣,衝散他們!”濃眉男孩一聲斷喝。
隻見三組孩童聞令而動,中間一組當先,兩側略後,果真如一個微縮的箭頭,帶著一股初生牛犢的銳氣,向對方最密集處撞去。
雖步伐尚顯淩亂,動作亦顯稚拙,彼此間的配合也非天衣無縫,但這雛形乍現的軍陣配合,竟隱隱透出麟嘉衛防守進攻的影子。
楊炯看得心頭一跳,眼中異彩連連,先前的不忍與凝重被一股強烈的驚奇與興趣取代。忍不住在場外大聲指點起來:“好!好個楔形陣!左側,左側那個黑小子要繞後!快堵他!”
“右邊!右邊空了!紅袖,你靠過去!”
“中間壓上!斬將奪旗就在此時!”
……
那些孩童正全神貫注,聽得這聲音洪亮,指揮切中要害,竟不自覺地依言而動。
那喚紅袖的女孩兒聽得“右邊空了”,嬌叱一聲“曉得了!”,拉著同組的一個小胖墩就往右翼堵去,動作竟比方才利落幾分。
濃眉男孩更是精神大振,高喊:“聽這位大哥哥的!衝啊!”
一時間,孩童們士氣如虹,配合著楊炯的提點,竟將這小小的巷戰打得有模有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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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那幾個女孩兒,英娘和紅袖衝在最前,粉拳繡腿揮舞,口中還帶著哭腔:“叫你們欺負人!嗚嗚……打死你們這些壞蛋!”
“小石頭彆怕…嗚嗚…我們來了!”
……
哭得梨花帶雨,手下卻毫不容情,那份嬌怯與悍勇交織的反差,看得潘簡若又是心疼又是莞爾,暗道這些將門虎女,日後怕也是個頂個的巾幗。
楊炯更是看得眉飛色舞,連連叫好,渾然忘了自己乃堂堂麟嘉衛之主,倒像個為自家孩兒搖旗呐喊的尋常父親。
潘簡若側目瞧他這般情狀,心中那點憂慮散去,隻餘一片溫軟:瞧他這模樣,日後若有了兒女,定是個寵溺無度的好爹爹。
在楊炯的“場外指點”和孩童們越戰越勇的衝擊下,那幾個欺人的孩子終於抵擋不住,發一聲喊,抱頭鼠竄而去。
巷中頓時響起一片歡呼,小石頭和那濃眉男孩等人簇擁到楊炯身前,個個臉上汗水泥汙混著興奮的紅暈,七嘴八舌地嚷道:“多謝大哥哥!”
“大哥哥你好厲害!”
“您也是軍人吧?是不是也在麟嘉衛打過仗?”
更有幾個小女孩,如英娘,怯生生地拉著潘簡若的衣袖,仰著小臉讚道:“這位姐姐真好看,像畫裡的仙女!這金花衣裳真漂亮,閃閃的。”
潘簡若笑著摸摸她的頭,抱起她滿是親昵。
楊炯看著眼前一張張朝氣蓬勃、帶著崇拜與感激的小臉,心中暖流湧動,麵上卻隻笑道:“我啊,就是個路過的閒人。看你們這般了得,小小年紀便有軍陣雛形,配合默契,悍勇非常,心中佩服得很!想和你們交個朋友,可使得?”
孩童們聞言更是歡喜,嘰嘰喳喳道:“使得!使得!”
“大哥哥是好人!”
“我們最喜歡交朋友了!”
濃眉男孩拍著胸脯道:“大哥哥放心,我們麟嘉衛子弟,最講義氣!”
楊炯笑著點頭,一個個問起名字。
濃眉男孩先道:“我叫虎頭!我爹是麟嘉衛前鋒營的百夫長王大錘,當年在賀蘭山口,一人砍了七個西夏人的腦袋呢!”
語氣滿是自豪。
旁邊一個略顯瘦削但眼神銳利的男孩接口:“我叫鐵蛋!我哥是神機營的炮手李二柱,遼國皇城下,一炮轟塌了城牆,得了侯爺親賞!”
小石頭揉著淤青的臉頰,聲音洪亮:“我叫石磊,小名石頭!我爹是斥候營的石三木,在倭國正打仗呢!”
一個紮著紅頭繩、名叫妞妞的小女孩也擠上前,奶聲奶氣卻異常認真地說:“我爹爹叫張大海,也在倭國打壞人呢!他可厲害了,會開好大的船!”
孩子們爭先恐後,報著自己或父親、或兄長的名姓,訴說著他們在西夏、金國、遼國和倭國戰場上的功績,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一段血與火的傳奇,每一句稚嫩的話語裡都浸透著身為麟嘉衛家屬的無上榮光與深深自豪。
楊炯聽著這一聲聲“我爹是……”“我哥是……”“我爹爹在……”的話語,看著孩子們那挺得筆直的小胸脯和閃閃發光的眼睛,心中那股暖流驟然變得滾燙,繼而化作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沉重。
這些都是他麾下將士的骨血啊!那些功勳,那些犧牲,此刻正通過這些孩童純真的話語,如此鮮活、如此驕傲地呈現在他麵前。
他喉頭微哽,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隻覺胸中五味雜陳,千言萬語堵在心頭。
虎頭見楊炯沉默,臉上似有複雜之色,以為他不愛聽這些軍中舊事,忙岔開話頭,熱情相邀:“大哥哥,今日正巧是我們麟嘉衛家屬每月一次的聯誼會,就在前頭的安喜園!可熱鬨了,有餃子吃,有糖分!大哥哥既是朋友,不如一同去?”
其他孩子也紛紛附和,拉著兩人的衣袖便往巷子另一頭走。
楊炯正想多了解這些家屬平日情形,又感念孩子們盛情,便順水推舟,欣然應允。
潘簡若亦含笑點頭。
孩子們更是雀躍,一路蹦蹦跳跳,將方才巷戰的緊張拋諸腦後。
楊炯讓隨行親兵將糖果點心分與眾人,孩子們捧著糖果,歡聲笑語不斷,簇擁著二人朝不遠處的安喜園行去。
這安喜園地處長安西北偏僻一隅。園門不大,卻打掃得極為乾淨。推開略顯斑駁的木門,眼前豁然開朗。
雖說是廢棄園子改建,麵積不算宏闊,但處處可見用心。
時值四月初,園中花木扶疏,生機盎然。幾株高大的垂絲海棠開得正盛,粉白花朵累累壓枝,風過處,落英繽紛,如雪似霞。
牆角幾叢芍藥已結出飽滿的花苞,月季、薔薇攀著竹籬怒放,姹紫嫣紅,暗香浮動。
園子中央,一座三層木樓拔地而起,雖無雕梁畫棟的奢華,卻也軒敞結實,簷角掛著幾串風鈴,隨風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
樓前一片平整的草坪上,十幾個更小的孩童正嬉笑追逐,放著紙鳶。草坪邊,幾張長長的條案一字排開,十數位婦人,有白發蒼蒼的老嫗,也有正當年的媳婦,還有幾個梳著婦人髻的年輕女子,正圍在一起,笑語晏晏地包著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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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暖暖地灑下,花香、飯香、孩童的笑鬨聲、婦人的家常話交織在一起,一派和樂融融、歲月靜好的安樂景象。
楊炯環顧四周,心中頗感欣慰。他雖知有此聯誼之所,但軍務繁忙,倭國戰事又緊,極少親至,平日都是小魚兒在暗中照拂打理。
今日見這安喜園雖簡樸,卻被家屬們收拾得如此溫馨整潔,充滿生機,足見其用心,對小魚兒更是添了幾分感激。
這般想著,楊炯正欲與身旁的虎頭細問這園子如何經營,忽聞園門外一陣喧嘩,蹄聲嘚嘚,夾雜著甲葉碰撞的鏗鏘之聲。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隊身著麟嘉衛製式軍服、腰挎長刀的軍士魚貫而入,約有十餘人,為首一人約莫四十上下,麵皮白淨,留著三縷短須,身著軍務司司長的青灰色錦袍,正是司長賈道。
他臉上堆著慣常的、和煦如春風的笑意,未語先笑,拱手向眾人招呼:“諸位嬸子、嫂子、娃娃們好啊!賈道來遲,莫怪莫怪!”
園中眾人見是軍務司來發餉,皆放下手中活計,熱情地圍攏上去,七嘴八舌地招呼:“賈司長來啦!”
“快請坐!”
“餃子快包好了,待會兒一起吃!”幾位年長的婦人更是端來茶水。
賈道笑容滿麵,一一應承,顯得極為熟稔親民,與幾位老者寒暄,又摸摸孩童的頭,一派官民同樂的和氣景象。
寒暄片刻,賈道清了清嗓子,臉上笑容依舊,眼中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與愧色,聲音也低了幾分:“諸位,今日賈某前來,一為探望大家,二嘛……也是發放這個月的軍餉和撫恤。”
他頓了頓,環視眾人,見大家都安靜下聽他言語,才歎口氣道:“唉,隻是……隻是最近倭國前線戰事吃緊,糧草軍械耗費巨大,朝廷那邊……唉,戶部那些官老爺們又雞蛋裡挑骨頭,嚴查咱們麟嘉衛的各項開支,尤其是撫恤金一項,盤問得格外刁鑽繁瑣,處處掣肘。
司裡周轉實在艱難……這個月,恐怕……恐怕餉銀和撫恤,又要……又要暫時減發一些了。”
他說得情真意切,臉上愧色更濃,連連拱手作揖:“賈某無能,愧對侯爺信任,更愧對諸位父老!實在是對不住大家!但請諸位放心,賈某定當竭儘全力,儘快籌措,早日將缺額補齊!”
一番話說得誠懇至極,仿佛他才是那個受儘委屈、為眾人操碎了心的人。
園中頓時靜了一瞬,短暫的沉默後,竟無一人抱怨。
一位頭發花白、拄著拐杖的老者顫巍巍上前,拉住賈道的手,懇切道:“賈司長快彆這麼說!侯爺待我們恩重如山!月月足餉,撫恤豐厚,娃娃讀書都不要錢,這日子比起以前,已是天上地下!
我們知足,知足啊!前線打仗要緊,朝廷查就讓他們查去,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少發些不打緊,家裡都還有些餘糧,熬得過去!”
旁邊一位穿著素淨、顯然是烈士遺孀的年輕婦人,也抹了抹眼角,溫言道:“賈司長辛苦了。我們雖是婦道人家,也曉得輕重。遠在倭國的兄弟們正浴血奮戰,我們幫不上忙已是慚愧,豈能再為些許銀錢給侯爺、給司裡添麻煩?減就減吧,隻要前線安穩,比什麼都強!”
其他家屬也紛紛附和:“是啊是啊!”
“侯爺給的夠多了!”
“咱們麟嘉衛的人,心齊著呢!可不能給他們看笑話!”
……
聽著這些通情達理、甚至帶著感恩的話語,看著賈道臉上那恰到好處的“慚愧”與“感動”,楊炯的臉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去,陰沉得可怕。
楊炯隻覺得一股冰冷的怒意自他腳底竄起,直衝頂門。他強壓著火山般的怒氣,招手喚過身旁的虎頭,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虎頭,告訴大哥哥,這種軍餉撫恤發不全的情形,多久了?”
虎頭不明所以,隻當大哥哥關心,便老實答道:“有三個月了。不過賈司長每次都解釋得清楚,大家也都體諒。
我娘常說,侯爺仁德,給咱們的是全大華最多的了,要記著侯爺的好,些許困難,咱們自己想法子克服,萬不能拿這些瑣事去煩擾侯爺和少夫人!”
旁邊一個小點的孩子插嘴道:“賈伯伯說這叫‘戰時特彆征調’,是為了打勝仗!”
另一個也道:“對對,還有‘審計準備金’‘轉運損耗費’,名堂可多哩,都是朝廷規矩!”
這些話如同一個個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楊炯心上。什麼戰時征調、審計準備、轉運損耗。全是巧立名目、中飽私囊的遮羞布。
這些冠冕堂皇、看似合規合理的理由,蒙蔽了這些淳樸忠厚的軍屬,卻如何瞞得過他這深知軍需運作的統帥?
三個月!整整三個月!他麾下將士用命換來的血汗錢、賣命錢,竟被這些蛀蟲如此明目張膽地克扣盤剝。而他的袍澤遺屬,竟還在感念他的“恩典”,體諒“王府的難處”,簡直荒謬至極!
一旁的潘簡若亦是秀眉緊蹙,疑惑問道:“三個月了?你們就從未想過派人去麟嘉衛或者王府問問情況?少夫人雖身懷六甲,府中管事總在的,怎麼不去問問究竟?況且少夫人也不少來,怎麼不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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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頭搖頭道:“娘和奶奶都說,少夫人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府裡上下都忙,這點小事萬不能去煩擾。況且……況且賈司長說了,這都是正常流程,問也白問,反而顯得咱們麟嘉衛家屬不懂規矩,給侯爺臉上抹黑。”
孩子們紛紛點頭,顯然對此深信不疑。
“好一個‘正常流程’!好一個‘給侯爺抹黑’!”楊炯心中那最後一絲理智的弦,在聽到“抹黑”二字時,“錚”地一聲徹底崩斷。
積壓的怒火、對袍澤的愧疚、對蛀蟲的憎惡,瞬間化作焚天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