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龍驤衛鐵蹄踏碎官道浮塵,楊炯一騎當先,身後三千勁旅如一道紅色巨龍,裹挾著自遠方帶來的風雷之勢,直奔青州而去。
軍情急迫,李飛所報“暴民同青州府衙衝突,死傷慘重”十二字,沉甸甸壓在心頭,迫使他將趕赴登州之事暫擱,全力撲向眼前這片驟然沸騰的泥潭。
楊炯眉峰緊鎖,如刀刻斧鑿,深潭般的眸子裡寒光流轉,反複推演著青州城下可能遭遇的種種亂象。
戰馬長嘶,催促著這支疲憊卻依然鋒銳的軍隊,再次強行提速,奔向那煙塵升騰之處。
三裡路程,在龍驤衛全力衝刺之下,須臾便至。
青州城那灰蒙蒙的輪廓撞入眼簾,隨之而來的,是城門前一片令人窒息的修羅場。
但見城門內外,人潮洶湧,如沸鼎之水,喧囂哭嚎之聲直衝雲霄。哪裡還分得清何為衙役,何為百姓?
皆已滾作一團,撕扯扭打,拳腳、棍棒、乃至鋤頭、鐮刀胡亂揮舞,寒光閃爍處,便有血花淒厲濺開。
地上狼藉不堪,新收的春稅糧袋被撕開無數裂口,白花花、黃澄澄的米麥豆粟潑灑一地,又被無數慌亂的赤腳、麻鞋踐踏入泥淖,與暗紅的血汙混雜成一片汙穢泥濘。
散碎的銀錠、成串的銅錢,如誘餌般滾落其間,引來更加瘋狂的撲搶。
有人為奪一小塊銀角子,竟被後來者踩在腳下,發出瀕死的慘呼,旋即被更洶湧的人潮淹沒。
婦人丟了孩子,哭喊聲撕心裂肺;老者被推搡倒地,呻吟聲微弱絕望。
混亂如瘟疫蔓延,吞噬著每一寸空間,人人麵目扭曲,眼神裡隻剩下原始的貪婪、驚惶與暴戾。
楊炯勒馬於不遠處高地,甲胄在午後斜陽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眼前這人間地獄般的景象,饒是他百戰餘生,心誌堅如磐石,此刻一股無名業火也直衝天靈。
楊炯猛地一拽韁繩,胯下烏雲人立而起,長聲嘶鳴,壓過一片混亂嘈雜。
他旋即轉身,聲如裂帛:“鳴槍示警!”
令出如山。
身後五名親兵早已默契成陣,聞令迅疾翻身下馬,動作整齊劃一,燧發槍斜指蒼茫天際。
五管黝黑的槍口幾乎同時噴吐出橘紅火焰,五聲震耳欲聾的爆響驟然炸開。
那聲音不似凡間雷霆,帶著金鐵特有的爆裂與尖銳,瞬間撕裂了城門前所有的哭喊、廝打、咒罵。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巨手驟然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扭打撕扯的人群驟然僵住,揮舞的拳頭停在半空,搶奪的手僵在贓物之上,一張張沾滿汗水泥汙、血跡斑斑的臉,帶著茫然與深入骨髓的恐懼,齊刷刷轉向槍聲來源的方向。
那玄甲黑馬的將軍,身後是森然肅立、鐵甲泛寒光的千騎精銳。一股源於絕對力量與秩序的冰冷威壓,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混亂的戰場。
楊炯目光如冰錐,緩緩掃過死寂一片的城門內外,最後定格在幾個正竭力從人群中掙紮起身的衙役身上。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石相擊,清晰地傳入每一個驚魂未定之人的耳中:“青州府尹、轉運使何在?”
話音未落,城門洞內人影一閃,一人疾步而出。
此人約莫四十上下,身著青色官袍,麵容方正,眉宇間自帶一股剛毅不屈之氣,雖身處如此狼藉之地,步履卻沉穩不亂,官袍下擺沾染了泥點,神色卻坦蕩無懼。
他行至楊炯馬前,深施一禮:“下官青州府尹王衡,拜見侯爺!轉運使秦大人,適才已出城調集他處廂軍彈壓,即刻便回。”
他語速平穩,不卑不亢,目光坦然迎向楊炯審視的視線。
楊炯眉頭未展,視線掠過王衡,落在那滿地狼藉的稅糧稅銀上,又掃過周圍百姓襤褸的衣衫、菜色的麵容以及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悲憤與絕望。
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胸中翻湧,聲音愈發森寒:“王衡,這到底怎麼回事?!”
王衡深吸一口氣,神色依舊坦然,朗聲回道:“回稟侯爺,此皆因推行朝廷新政,改稅賦征收之製。百姓不解其中深意,誤以為稅賦加重,不堪其負,故而聚眾阻撓稅吏,哄搶稅糧稅銀,最終釀成衝突。下官與轉運使秦大人雖竭力彈壓疏導,然民情洶洶……”
他話語未儘,目光掃過地上的血汙,痛惜之色一閃而逝。
王衡話音未落,一個清亮卻充滿火藥味的女聲驟然炸響,帶著江湖兒女特有的潑辣與決絕,瞬間點燃了剛剛被槍聲強行壓下的死寂:“新政盤剝!朝廷是要吸乾我們的骨髓!”
人群如潮水般向兩旁分開,一道身影越眾而出。
此女約莫雙十年華,一身粗布短打,洗得發白,卻掩不住那玲瓏矯健的身姿。烏發未盤髻,隻用一根褪色的紅布條高高束成馬尾,更襯得脖頸修長,英姿颯颯。
一張瓜子臉,肌膚是常經風霜的小麥色,卻細膩光潔,雙眉修長如劍,斜飛入鬢,一雙丹鳳眼,此刻正燃燒著熊熊怒火,亮得驚人,直直瞪向高踞馬上的楊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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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鼻梁挺直,唇瓣緊抿如刀鋒,整個人如同一柄出了鞘的寒光利劍,鋒芒畢露。
“侯爺明鑒!民女楊妙妙有話要說!”此女見楊炯不說話,絲毫不怯場,仰著脖子繼續道,“朝廷新政,美其名曰‘方田均稅’,查隱田,減負擔。可到了青州地麵,卻簡直比之前的賦稅還要重!”
她手指猛地指向王衡,又狠狠劃過地上散落的糧食和遠處隱約可見的深宅大院:“府衙胥吏丈量田地,一絲不苟,恨不得連田埂上的草都要算成畝產!可那些豪紳富戶呢?田連阡陌,卻用‘詭名子戶’、‘飛灑寄田’的手段,將田產分散掛靠,隱匿不報。更有甚者,賄賂胥吏,篡改土地圖冊!”
說道此處,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般的控訴:“該納糧的富戶逍遙法外,分毫不損!我們這些隻有薄田幾畝的小民,反倒成了新政的‘均稅’對象。田畝被高估,稅賦憑空多出三成,這還不算,往年交糧抵稅尚可周轉,今年新令一下,非要折成現銀繳納。
糧賤銀貴,市麵上的銀錢都被富戶囤積操控,我們賣光口糧也湊不足那白花花的銀子。官府催逼甚急,稍有遲延,鎖鏈加身。
侯爺,您說,這不是逼我們去死,是什麼?!”
她的話語如同投石入水,瞬間激起千層浪。
百姓們壓抑的悲憤被徹底點燃,人群中爆發出海嘯般的附和之聲:
“三娘子說得對!”
“就是盤剝我們窮苦人!”
“富戶的田都藏起來了,稅都攤到我們頭上!”
“還逼著交銀子,哪來的銀子啊!”
“活不下去了!”
……
王衡臉色鐵青,被楊妙妙當眾如此頂撞,又句句直指新政執行之弊,雖知其所言有據,但身為朝廷命官,威嚴掃地,更憂其煽動之禍。
他須發皆張,怒指楊妙妙,厲聲咆哮:“住口!刁婦!在侯爺駕前,安敢如此狂悖汙蔑,煽惑人心!真當王法利刃是擺設不成?左右,將此刁婦拿下!”
“且慢!”楊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過了王衡的怒吼。
他抬了抬手,目光在激動憤慨的楊妙妙與臉色鐵青卻眼神坦蕩的王衡之間緩緩移動,心下思緒萬千。
楊妙妙雖言辭激烈,卻條分縷析,將地方執行新政中的積弊,如胥吏刻板、豪紳詭寄、折銀害民揭露無遺。
而王衡,其失職在於未能洞察此等情弊,未能調和其中矛盾,但其人剛直,執行上命確無故意盤剝之心。
新政本意是好的,卻在地方這盤根錯節的泥潭裡走了樣。
楊炯心中雪亮:此非一人之過,乃執行之弊,上下脫節之禍。
然而此刻,若嚴懲王衡以平民憤,無異於向天下昭示:隻要聚眾鬨事,便能要挾官府。此風若長,國將不國。
思慮電轉,楊炯心中已有定計。
他目光掃過激憤的百姓,聲音沉穩有力,壓下所有喧囂:“朝廷新政,意在清查隱田,均平賦役,使豪強不得逃稅,貧者不致重負。此乃朝廷卿相體恤萬民、富國強兵之良策,絕非盤剝百姓!”
他頓了頓,語氣轉厲,“然則,青州執行,確有偏差。胥吏刻板,豪猾詭詐,致爾等負擔加重,情有可憫,情有可原!”
此言一出,如石投靜水,百姓臉上的激憤稍緩,竊竊私語聲嗡嗡而起。
楊炯趁勢下令,聲如金鐵交鳴:“王衡聽令!”
王衡渾身一震,躬身肅立:“下官在!”
“新政推行,操之過急,未能洞察地方情弊,致生民亂,是為失職!”楊炯字字清晰,不容置疑,“然念你初衷為公,即日起,暫停青州新政,著你重新厘定田畝,徹查‘詭名子戶’、‘飛灑寄田’等奸猾手段。
丈量務必精準,登記務必詳實。在清丈完成之前,今年春稅,各戶暫按去年數額繳納,不得加增分毫。”
他目光如電,掃過地上散落的糧食銀錢,繼續道:“眼前哄搶的稅糧稅銀,即刻原地封存。由府衙會同本地耆老共同清點造冊。待清丈完畢,各戶稅額核定,多退少補,絕無欺瞞。”
命令清晰,條理分明,更暫時免除了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折銀”重負。
百姓們麵麵相覷,眼中憤怒漸消,代之以猶豫和期盼的微光,低低的議論聲充滿了動搖與希冀。
“侯爺英明!”
“按去年的交,那還能活……”
“多退少補?真能退回來?”
……
然而,就在這人心思定、局勢將穩的微妙關頭,楊妙妙那清越冷峭的聲音再次刺破短暫的寧靜:
“慢!”她一步踏前,紅巾束起的馬尾隨動作猛地一甩,丹鳳眼中銳利的光芒直刺楊炯,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侯爺好漂亮的說辭。官字兩張口,上下都是理!今日我們放下糧銀,明日進了官府庫房,還能指望有回頭?
清丈田畝?徹查詭寄?哈哈!”她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笑,“那些豪紳富戶,哪個不是手眼通天?哪個不與官老爺盤根錯節?今日封存,不過是糊弄我們這些草民的緩兵之計。待你大軍一走,王大人、秦大人,還不是與他們坐地分贓?官官相護,蛇鼠一窩。我們一個字兒、一粒米也休想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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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挑開了百姓心中那剛剛結痂的傷口撕下,徹底激化了百姓與官府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剛剛被楊炯命令安撫下去的情緒,如同澆了滾油的烈火,轟然一下又被點燃,且燒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