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庭綠柳山莊內,陸萱查過近日海船香料運輸數目並嶺南虞家姑侄渠道合並進展,喃喃道:\"還是太慢,何時才能組成遠洋船隊?\"
說罷輕歎揉額,隻覺昏沉。
恰此時柳師師推門入內,見她一臉疲憊,忙上前急道:“莫不是染了風寒?早勸你昨夜彆去海港,偏要等到子時驗貨,這點事讓下人做不成麼?”
陸萱笑道:“昨晚是航線確立後首艘回船,關乎香料生意的規章製度與渠道建立,若渠道不穩,先前投入豈不落空?”
柳師師翻個白眼:“是是是,你最深謀遠慮!”
陸萱知她性子,笑問:“原說出城觀荷,怎的回來拌嘴?”
柳師師立時來氣:“你家那些人已賴了三日!胡吃海塞倒像主人家,我去城外觀荷,莊裡大半人都躲清閒隨行,你那姑姑還嫌伺候人少,竟找到我那裡去了!”
陸萱莞爾:“你打她了?”
柳師師撇嘴:“念及是你家人,隻當沒聽見,帶了人回房躲著,倒叫他們乾著急!”
陸萱歎道:“我倒盼著你出手,省得我左右為難。”
柳師師抱臂環胸:“姑蘇陸氏船運被老爺子買去一半,另一半又被你收購,如今他們拿了分紅還不滿足,非要給族中子弟謀差事,那副癩皮狗模樣實在可厭!早該找個由頭打發了,如今倒好,徹底賴上了。”
陸萱亦覺頭疼,她早因將船運並入王府與家中鬨翻,可家族盤根錯節,又兼自己即將與楊炯大婚,若傳不和恐損王府顏麵。
這般想著,起身問道:“可曾用飯?陪我同去。”
柳師師連連擺手:“不去看那些嘴臉!”
說罷朝門外喊:“錦堂春,看好咱家寶貝,若受欺負便來找我,老娘手早就癢了!”
錦堂春笑著應下,忍俊不禁。
陸萱嗔道:“沒個正形!”
柳師師挺著肚子風風火火離去:“我在隔壁,有事叫我。”
陸萱無奈苦笑,這柳師師雖行事隨性如孩童,可她卻偏愛其率真。大概是從她的身上能看出自己的另一種活法吧。
整理衣衫後,陸萱便沿青石小徑往正廳去。
那正廳軒敞闊朗,早懸數盞琉璃繡球燈,明晃晃照著紫檀嵌螺鈿圓桌。桌上擺滿四月江南時令珍饈,碗碟精致,熱氣蒸騰,滿室皆是富貴氣象。
陸萱一腳踏入廳中,裡麵正有些低低的絮語聲,霎時便靜了下來。原本坐著的幾個人,如同被線扯著,齊刷刷地立了起來。
“萱兒來了!”陸淑儀臉上堆起十二分的笑,搶步上前,親熱地要去拉陸萱的手,那熱情勁兒,仿佛平日裡親近得蜜裡調油一般。
陸珩坐在上首,麵上神情有些複雜,也緩緩站起身,勉強擠出一絲笑紋。
陸彥則懶洋洋地歪在椅子裡,眼皮抬了抬,又耷拉下去,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唯獨角落裡的陸彤,倒是規規矩矩站好,一雙清亮的眼睛望過來,帶著幾分拘謹的歡喜。
陸淑儀見兒子這般,臉上掛不住,回手就在陸彥後腦勺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記,聲音拔高了幾分:“你這孽障!眼珠子被飯粘住了?見了你表姐也不知道行禮問安?平日裡學的規矩都喂了狗不成?害羞個什麼勁兒!”
她這一拍一罵,倒把廳裡那份刻意維持的“親熱”攪得有些尷尬。
陸彥被母親當眾斥責,臉上更掛不住了,梗著脖子,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對著陸萱胡亂拱了拱手,嘴裡含混不清地嘟囔道:“表姐安好。”
那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敷衍之意溢於言表。
陸萱隻當未見陸彥那副德性,目光淡淡掠過,徑直走到陸珩麵前,微微欠身,聲音平和清越:“祖父安好。這幾日府上俗務纏身,海港那邊新航線初定,事事需得親力親為,一時怠慢,未能好好承歡祖父膝下,實是萱兒的不是,還請祖父千萬見諒則個。”
她語聲誠懇,姿態放得低,可那份從容的氣度,卻早已不是當年姑蘇陸家那個處境微妙的嫡長女。
陸珩隻覺得老臉微燙。眼前這孫女,通身的氣派,比之京中的誥命夫人也不遑多讓。她口中說著“見諒”,可那眼神清亮,並無半分乞憐,倒讓他這個做祖父的,莫名矮了三分。
他知道這孫女如今的手段,江南政商,黑白兩道,何人不給她幾分薄麵?王府更是如日中天。他哪裡還敢如當年在家時那般端架子?
當下忙不迭地擺手,乾笑了兩聲:“無妨,無妨!萱兒你如今執掌偌大家業,為王府分憂,辛苦操勞是正理!祖父這把老骨頭了,哪裡還用得著你時時陪著?坐,快坐!”
聲音裡透著一股子小心翼翼的討好。
陸萱唇角微彎,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便在主位旁落座。
眾人見她坐了,才紛紛跟著坐下。
一時間,隻聞杯箸輕碰之聲,方才那點“親熱”勁兒,早被陸萱不溫不火的態度衝淡了幾分,空氣裡彌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陸萱執起烏木鑲銀箸,目光在滿桌珍饈上緩緩掃過,打破了這略顯凝滯的寂靜。
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今日倉促,備了些時令小菜,還請祖父、姑姑、妹妹嘗嘗鮮。”
陸萱纖指一點,指向麵前一隻描金粉彩葵口淺盤,盤中盛著雪白瑩潤的魚膾,薄如蟬翼,層層疊疊,宛如玉砌,旁邊配著碧綠的蔥絲、嫩黃的薑芽和一小碟琥珀色的醬料。
“這是‘金齏玉膾’,取的是今晨太湖新捕的銀魚,最是鮮活。廚子須得眼疾手快,在魚離水氣息未絕之際,運刀如飛,片片薄透,方得這入口即化、鮮甜清冽的本味。火候差一絲,刀功慢一毫,這鮮氣便泄了,滋味也就大打折扣,淪為下品。”
陸萱說著,夾起一片近乎透明的魚膾,在醬碟中輕輕一蘸,卻不急著入口,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陸淑儀和陸彥,“世間事,莫不如此。根基未穩,火候未到,便想著一步登天,縱有山珍在前,也難免糟蹋了好東西,徒惹人笑。所謂‘欲速則不達’,根基打牢了,該是你的,自然跑不掉。”
她語聲溫婉,如同閒話家常,可那“根基”、“火候”、“徒惹人笑”幾個字,卻像細針,輕輕刺在有心人耳中。
陸淑儀臉上那強堆的笑容僵了僵,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
陸珩垂下眼皮,隻盯著麵前那碗熱氣騰騰的蓴菜羹,默不作聲。
陸萱恍若未覺,又指向另一道裝在青瓷荷葉碗中的羹湯。湯色清亮,浮著翠綠的蓴菜卷兒,嫩如嬰兒指尖,間或點綴著幾粒鮮紅的火腿丁,清雅誘人。
“這是蓴羹用的是頭茬最嫩的蓴芽。蓴菜生於水澤,嬌貴得很,采摘要趁清晨露水未曦,取其滑嫩。烹製時,水沸則下,稍滾即起,全憑一個‘快’字,方能留住這份天然清氣與滑潤。”
陸萱舀起一勺清湯,碧綠的蓴菜卷兒在勺中輕輕顫動,“此羹看似簡單,卻最是講究時節火候。過了時令,蓴菜便老了,澀口;火候過了,清氣儘失,滑嫩不再。可見萬事萬物,自有其定數時節,強求不得。該采時采,該收時收,方得始終。就如那分紅之事,既已定下契約,便是鐵打的規矩,如同這四月的蓴菜,過了此刻,便再難尋那份鮮嫩,強扭的瓜,終究不甜。”
她這話,已是挑明了態度,分紅協議,不容更改,陸家休想再沾染王府生意分毫。
席間氣氛更沉了一分。
陸珩喉頭滾動了一下,終究沒出聲。陸淑儀的臉色已有些發青。
陸萱的目光最後落在一隻剔透的琉璃盞上。盞中盛著一隻完整的熟蟹蓋,揭開蓋子,裡麵並非蟹肉,而是用蟹黃、蟹膏、蟹肉細細拆出,混合了切碎的鮮橙肉,再用橙汁調和蒸熟,橙香馥鬱,蟹鮮逼人,色澤金黃誘人。
她輕輕拿起那隻玲瓏剔透的琉璃盞蓋,露出裡麵金紅燦爛的蟹釀橙。
“這道‘蟹釀橙’,取其橙之清甜,化蟹之腥寒。橙子要選皮薄肉厚、酸甜適口的頂好貢橙,蟹選得是深海滿黃膏蟹。拆蟹剔肉,講究個‘精’字,半點馬虎不得。蟹肉蟹黃若混入了碎殼,或是橙肉選得酸澀,那便是暴殄天物,入口便是敗興。”
她用小銀匙輕輕舀起一勺,那橙黃的餡料顫巍巍,香氣四溢,“最要緊的,是這蟹肉本身須得飽滿鮮甜。若那蟹本就是空殼軟腳,縱然填進再好的橙肉,蒸得再是火候恰好,也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徒有虛表,一嘗便知深淺。這等貨色,莫說端上王府的席麵,便是尋常富戶之家,怕也要被主人家斥責廚子不長眼,平白糟蹋了好橙子。”
陸萱頓了頓,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陸彥那副坐沒坐相、一臉不耐煩的紈絝相,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如冰珠墜地,“廟堂之上,王府之中,用人納賢,更需真材實料。庸碌無能、腹內草莽之輩,縱有千般門路,萬種心思,硬塞進去,也不過是自取其辱,徒惹禍端,帶累了舉薦之人,更帶累了主家的名聲。空殼軟腳蟹,如何登得了大雅之堂?更遑論……吏部重地,探花榜眼之選?”
最後一句,已是將那層薄紙徹底捅破,鋒芒直指陸淑儀那不切實際的妄想。
這一番話下來,借菜喻事,先聲奪人,句句機鋒,暗含敲打。席上諸人,哪個不是人精?
陸萱那“根基未穩”、“契約定數”、“空殼軟腳”的弦外之音,早已聽得明明白白。
一時間,廳內落針可聞,隻餘燈花偶爾劈啪的輕響。
陸珩一張老臉,青紅交加,那“空殼軟腳蟹”幾字,如同響亮的耳光抽在他臉上。
陸淑儀更是氣得渾身發抖,她本就是個精明外露、仗勢欺人的性子,自忖是陸萱的親姑姑,又見陸萱如今這般顯赫,隻道自己開口,陸萱斷無不允之理。哪曾想這丫頭竟如此不留情麵,當眾借菜諷人,把她的寶貝兒子貶得一文不值。
她猛地吸了口氣,臉上那點強擠出來的笑意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惱怒。她也不管什麼機鋒不機鋒了,徑直伸出筷子,夾了一大塊肥膩的櫻桃肉,不由分說就堆進陸萱麵前那隻幾乎未動的白玉碗裡,動作粗魯,湯汁都濺出了些許。
“萱兒!”陸淑儀的聲音又尖又急,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橫,“自家人,何必繞著彎子打那些啞謎!姑姑是個直腸子,今日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如今是王府的當家少夫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指縫裡漏點出來,就夠咱們家吃用不儘了!
你表弟可是咱們陸家的骨血,自小就聰慧過人。眼瞅著也到了該謀前程的時候,你這做姐姐的,可不能袖手旁觀。吏部那邊,你使使勁兒,先給他安插個清貴體麵的缺兒。
待到來年秋闈,你求王爺跟主考的幾位大人通通氣兒,不拘是榜眼還是探花,點他一個。這於你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對你表弟、對咱們陸家,可就是天大的前程。你弟弟出息了,不也是給你長臉麼?”
她一口氣說完,眼睛直勾勾盯著陸萱,仿佛陸萱欠了她天大的情分,此刻就該立刻點頭應下。
陸萱看著碗裡那塊突兀油膩的櫻桃肉,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
她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素白絲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這才抬眼看向陸淑儀,目光平靜無波:“姑姑此言差矣。王府行事,自有法度規矩。家公在朝最是謹慎,素來以國事為重,從不徇私乾預銓選。
吏部乃朝廷重地,選官用人,自有章程法度,豈是我等內宅婦人可以置喙?至於科考,更是國家掄才大典,主考皆中樞欽點,王爺亦無權乾涉。況且……”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一旁滿臉寫著“不耐煩”和“憑什麼”的陸彥,聲音裡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表弟他似乎連秀才功名都尚未取得吧?一個白身,如何安插進吏部?又談何榜眼探花?姑姑莫不是聽了些市井謠傳,以為王府當真可以一手遮天,顛倒乾坤了?”
這話已是說得極重,毫不客氣地點破了陸彥的不學無術和陸淑儀的無知妄想。
“你!”陸淑儀被噎得麵紅耳赤。
“怎麼就不行?!”一直憋著氣的陸彥,被陸萱那輕描淡寫卻又充滿輕視的眼神徹底激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杯盤碗盞被震得叮當作響。
他不過十二歲年紀,卻被家裡寵得無法無天,此刻隻覺受了奇恥大辱,指著陸萱就嚷開了,聲音又尖又利,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莽撞與愚蠢:“你少在這裡唬人!當我不知道?王爺提拔的那些人,有幾個是真有本事的?不都是靠關係?
蘇州城裡誰不知道,隻要王府發句話,彆說舉人進士,就是狀元,我想要也唾手可得。你不過是不想幫忙,找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白眼狼!當初要不是我們陸家,你能有今天?現在抖起來了,就翻臉不認人!”
他罵得興起,口不擇言,全然不顧及場合身份。
陸萱聽了這混賬話,竟也不惱,隻微微側首,看著暴跳如雷的陸彥,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場拙劣的鬨劇。
她緩緩搖頭,連話都懶得再說一句。這無聲的輕蔑,比任何斥責都更讓人難堪。
“混賬東西!胡唚什麼!”陸珩眼見局麵要崩,再也坐不住,厲聲喝止陸彥。
他雖也心中不忿,但到底比陸淑儀母子多了幾分世故和老臉,知道再鬨下去,隻會更難看。
他強壓著心頭火氣,轉向陸萱,臉上擠出幾分乾澀的笑容,試圖挽回局麵:“萱兒,你表弟年幼無知,口無遮攔,你彆跟他一般見識。你姑姑也是……也是愛子心切,一時糊塗。”
陸珩歎了口氣,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大家長模樣,“隻是……唉,祖父老了,看著家裡這些子弟,終日無所事事,長此以往,坐吃山空,咱們陸氏一門的根基怕是要動搖啊!
你是陸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如今又執掌王府大權,看在同宗血脈的份上,總得給這些不成器的兄弟子侄們指條明路不是?不拘是王府的產業,還是江南的生意,你看著哪個還堪用,就放心大膽地用。有那偷奸耍滑、不服管教的,你隻管告訴祖父,祖父替你教訓,絕無二話。總歸……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哪!”
他這話說得圓滑,既指責了子弟不肖,又抬出了家族大義,還暗指陸萱用人不唯親,最後更是隱隱點出“分紅不夠,想插手生意”的真正目的,可謂老謀深算。
陸萱靜靜聽完,端起手邊那盞溫熱的春茶,輕輕吹了吹浮沫,啜飲了一小口。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她放下茶盞,抬眼看向陸珩,臉上依舊是那副無懈可擊的淡然笑容,隻是眼底深處,已無半分暖意:“祖父說得是。‘人儘其才,物儘其用’本就是正理。無論是朝廷取士,還是王府用人,亦或是商號經營,但凡是有真才實學、踏實肯乾的,總會有出人頭地的那一日。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她這話,四平八穩,冠冕堂皇,卻把陸珩所有隱含的請求都擋了回去,隻強調了“真才實學”和“規矩”二字,暗示那些想靠關係混進去的庸才,門都沒有。
陸珩那點強撐起來的笑容徹底僵在了臉上,如同風乾的橘子皮。陸萱這話,看似認同,實則將他後麵想說的“多給家中子弟些機會”、“重新議議分紅份額”等語,全都堵死在了喉嚨裡。
他老臉漲得通紅,火辣辣地燒著,後麵那些更不要臉的話,譬如“香料生意暴利,分紅太少,家裡想入股參與”等等,此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