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沉,海風裹著鹹腥卷過姬路城高聳的城牆,也拂動著城外一片低矮茅舍的草頂。
謝令君一身青衫,墨發如瀑,隻用一根素帶鬆鬆束在身後,與身旁瘦小枯黃、緊緊攥著她衣角的小花,形成鮮明對比。
城門早已關閉,但數丈高的城牆對謝令君而言,不過平地。她攬住小花纖細腰肢,身形微晃,足尖在粗糙牆磚上幾點借力,人已如一片青雲,悄無聲息飄落城內。
剛一落地,一股混雜著酒氣、脂粉膩香與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便撲麵而來。
姬路城長街兩側,高門大戶燈籠通明,絲竹靡靡夾雜著放縱的狂笑浪語,與蜷縮在牆根陰影裡瑟瑟發抖的襤褸身影構成觸目驚心的畫卷。
謝令君拉著小花,融入更深的暗影,目光如寒星掃過這異國城池的瘡痍。
“滾開!賤民!擋了平家少爺的路,把你女兒賠來也抵不上!”
一聲暴戾的倭語嘶吼刺破喧囂。
前方十字街口,幾個華服浪人正粗暴地驅趕人群。人群中心,一個粗布衣衫的漢子被踹倒在地,他身旁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女,被一個錦衣倭人死死摟住腰肢,當眾上下其手。
少女哭喊掙紮,聲嘶力竭。
那倒地的漢子非但不怒,反而擠出諂媚的笑,用倭語連連道:“少爺看得上,是她的福氣!小野,好好伺候少爺!爹……爹替你高興!”
圍觀的人群裡,竟爆發出幾聲喝彩和猥瑣的笑。無人阻止,無人憤怒,仿佛眼前隻是一場司空見慣的鬨劇。
謝令君腳步頓住,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從她足底直衝頂門,握著小花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如紙。
她看到那倭人浪人當街撕扯少女的衣衫,看到那父親臉上令人作嘔的得意,看到周圍麻木甚至叫好的看客,對當初姑母口中的亂世江湖有了更具象化的認知。
倭人,平家,姬路城,從根子上便是爛透了的膿瘡,這眼前活生生的地獄景象,徹底焚儘了她心底最後一絲對這異族、這世道的迷惘。
“走。”謝令君聲音低啞,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拉著小花,身形如鬼魅,繞過這汙穢之地,直奔城西那片燈火最盛、占地最廣的平氏大院。
夜色下的平府如同蟄伏的巨獸,朱門高牆,守衛森嚴。
謝令君卻視若無物,尋一處僻靜角落,攬著小花,如一片落葉飄入高牆之內。
府內亭台樓閣,回廊曲折,處處透著奢靡。謝令君循著燈火與人聲,避開巡夜護衛,直插府邸心臟。
行至一處假山旁,忽聞壓抑的啜泣聲。
謝令君眼神一厲,青萍劍出鞘半寸,繞過一個嶙峋石角,隻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瘦小男孩,穿著粗布短打,正蹲在假山後的水池邊,費力地用一把破刷子刷洗著一個沾滿汙穢的銅盆。他小臉上淚痕未乾,手臂上還有幾道新鮮的血痕。
男孩乍見黑暗中轉出的兩道身影,尤其看到謝令君手中那柄在月色下泛著幽光的劍,嚇得渾身一抖,手中銅盆“哐當”一聲掉進水池,驚恐地瞪大眼睛,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竟忘了喊叫。
謝令君劍尖微抬,冰冷的殺意鎖定了這小小的身影。在她眼中,這平府之內,無論主仆,皆是該殺之人。
“等等!”小花猛地扯住謝令君的衣袖,聲音帶著急切,隨即用倭語問道:“你是誰?這麼晚了在這裡做什麼?”
男孩見小花開口,又是個女孩,恐懼稍減,抽噎著用倭語回答:“我叫阿鬆,是廚房的雜役,白天打碎了少爺的茶具,管事罰我……罰我連夜刷淨這些夜壺。天亮前刷不完,還要挨打!”
他指了指水池裡飄著的幾個更汙穢的銅器,小小的身體因恐懼不斷顫抖。
小花眼中閃過一絲不忍,轉頭對謝令君低聲道:“姐姐,他隻是個下等奴仆,被罰做苦工的。”
謝令君眼中寒光微斂,但殺意未消,冷冷開口:“帶我去見平家家主。現在,立刻。”
阿鬆聽了小花的翻譯,嚇得一哆嗦,本能地搖頭:“不……不行,家主在‘禦女樓’宴客,姬路城的大人物都在那裡。我……我進不去的。”
“禦女樓?”謝令君眉峰一挑,劍尖往前遞了一寸,“帶路!”
死亡的威脅下,阿鬆哪敢拒絕,戰戰兢兢地爬起來,帶著兩人在迷宮般的庭院中穿行。
越靠近府邸深處,絲竹管弦之聲越是清晰,空氣中那股奢靡甜膩的氣息也越發濃重。
行不多遠,一座燈火輝煌的三層樓閣出現在眼前,雕梁畫棟,飛簷鬥拱,比府中其他建築更加富麗堂皇。
樓內光影搖曳,人影幢幢,觥籌交錯之聲、放浪形骸的笑聲、女子嬌媚的吟哦與幼童恐懼的啜泣交織混雜,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汙濁音浪,直衝雲霄。
謝令君眼中最後一絲溫度徹底消失,隻剩下深潭般的冰冷殺機。她閃電般出手,一記手刀精準切在阿鬆頸側,男孩哼都沒哼一聲便軟倒在地。
“藏好,彆出聲。”謝令君轉頭對小花低語,語氣滿是鄭重。
小花臉色蒼白地點點頭,縮進牆角更深的陰影裡,小手緊緊捂住嘴巴。
謝令君身形一晃,如輕煙般掠至禦女樓底層一扇雕花窗欞下。指尖微凝氣力,無聲無息地在窗紙上點破一個米粒小孔。
一股混雜著濃烈酒氣、脂粉香與某種腥膻的熱浪撲麵而來。
謝令君屏息凝目,向內望去。隻一眼,一股強烈的惡心感便直衝喉頭,饒是她心誌堅毅,此刻也幾乎要嘔吐出來。
隻見一樓大廳,鋪著猩紅地毯,數十個錦衣華服的倭人貴族或坐或臥,個個醉眼迷離,醜態百出,身邊環繞著皆是衣衫不整、神情麻木或強顏歡笑的女子。
更令人發指的是,幾個看起來不過十歲左右的幼女和更小的男童,穿著極不合身的豔麗薄紗,戰戰兢兢地捧著酒壺果盤,在那些肥碩油膩的手臂間穿梭。
稍有不慎,便被肆意摟抱掐捏,發出壓抑的驚叫哭泣,換來的卻是更放肆的哄笑與更加不堪的狎玩。
謝令君胸中那壓抑已久的滔天怒火,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化作焚儘一切的凜冽殺機。
什麼探查?什麼謀定後動?麵對此等禽獸不如的所在,唯有以血洗血,以殺止殺。
“轟——!!!”
一聲巨響,如同平地驚雷。
禦女樓那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竟被謝令君灌注氣力的一腳踹得粉碎,木屑橫飛,煙塵彌漫。
樓內鼎沸的喧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僵住,愕然望向門口。
煙塵稍散,一道清冷孤絕的身影卓然而立。
青衫如墨,勾勒出謝令君挺拔身姿,容顏在搖曳燈光下美得驚心動魄,卻又冷得如同萬載玄冰。最攝人心魄的是那一頭如瀑墨發,未綰未係,隨風輕揚,襯得她宛如自幽冥踏出的複仇女神,周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寒意與殺氣。
“好……好個絕色美人!”一個肥碩如豬、袒胸露懷的貴族最先反應過來,醉眼迷蒙,臉上堆起令人作嘔的淫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張開油膩的雙臂便撲過來,“新來的?懂不懂規矩?先讓本大爺嘗嘗鮮。”
話音未落。
“錚——!”一聲清越到刺耳的劍鳴撕裂空氣。
一道匹練般的寒光,如同暗夜中乍現的閃電,瞬間掠過。
那肥碩貴族的頭顱,帶著凝固的淫笑,高高飛起,無頭的脖頸如同噴泉,熾熱的血柱衝天而起,濺滿了旁邊幾個舞女驚駭欲絕的臉龐。
“啊——!!!”
死寂被打破,淒厲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整個一樓大廳。
“有刺客!保護大人!”浪人護衛們這才如夢初醒,驚怒交加地拔出腰間倭刀,怪叫著從四麵八方撲向門口那道青色身影。
“找死!”謝令君櫻唇輕啟,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足下未動,身形卻陡然化作一道青色流光,不退反進,悍然撞入刀網之中。
謝令君一招烏龍攪海起手,劍光乍起,非直刺,非劈砍,而是如同烏龍自深淵攪動,劍勢圓轉連綿,又帶著沛然莫禦的磅礴巨力。
劍鋒過處,卷起一股淩厲的罡風漩渦,最先撲近的數把倭刀如同撞上無形壁壘,竟被這漩渦般的劍勢帶得東倒西歪,攻勢瞬間潰散。
隨即接一招青萍點翠,劍尖化作點點寒星,如風中青萍,飄忽不定,卻又精準狠辣到極致。
“嗤嗤嗤!”數聲輕響幾乎同時響起,衝在最前麵的五名浪人護衛持刀的手腕脈門處,同時綻開一朵血花。
倭刀“哐啷啷”脫手落地,慘嚎聲撕心裂肺。
謝令君身形如鬼魅般一閃,避開側麵襲來的兩把太刀,長劍順勢斜撩,又一招寒潭落月,劍光清冷如月華傾瀉,帶著一股凍結靈魂的寒意。
劍鋒無聲無息劃過兩名護衛的咽喉,留下兩道細如發絲的血線。兩人動作驟然僵住,眼中生機迅速流逝,軟軟栽倒。
三劍行雲流水,快若閃電,電光石火。
一樓大廳的護衛已然倒下一小半,殘肢斷臂與猩紅血液潑灑在猩紅的地毯上,更添幾分妖異慘烈。
那些貴族老爺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有的癱軟在地屎尿齊流,有的尖叫著抱頭鼠竄,試圖躲到桌案或柱子後麵。
“攔住她!快攔住她!”有人驚恐地指向樓梯口。
謝令君看也不看那些崩潰的貴族,足尖一點染血的地毯,人已如飛燕般掠上通往二樓的階梯。
幾個守在樓梯口的浪人狂吼著揮刀劈砍。
謝令君劍光再閃,一招烏龍擺尾,劍鋒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罡風烈烈,數顆頭顱伴著噴濺的血泉滾落台階。
二樓格局更為精巧,分隔成數個雅間,此刻房門洞開,裡麵的景象比一樓更加不堪。
謝令君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身形如風,劍光如電。每一劍遞出,必帶走一條性命。無論是驚慌失措的貴族,還是拚死抵抗的護衛,在她精妙絕倫、快如鬼魅的青萍劍法之下,皆如土雞瓦狗。
隻見其劍光掠處,屏風碎裂,藏身其後的肥胖身軀被一劍穿心;酒案翻倒,試圖擲杯偷襲的倭人被削去半邊頭顱;驚呼聲起,想跳窗逃命的貴族後背洞開血窟窿。
謝令君青衫震蕩,隻留下一地狼藉與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當她踏上通往三樓的階梯時,整個二樓已是一片死寂,唯有未熄的燈火映照著滿地的猩紅與狼藉。濃稠的血液順著光潔的木質樓梯,一滴滴,蜿蜒流下。
三樓是禦女樓的最頂層,亦是今夜宴會的核心所在。
謝令君足踏血階,出現在三樓那扇巨大的描金屏風門前時,裡麵的喧囂早已被樓下的殺戮驚得死寂一片。
門內,隻剩下寥寥數人。
主位之上,端坐著一位身著深紫色家紋羽織、麵容威嚴中帶著驚怒的老者,正是平氏家主平朝飛。
他身側,站著一位約莫三十許、身材高大、麵容冷峻的男子,身著玄色武士服,腰間佩刀,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門口,正是平家長子平之瀾。
另一側,還坐著一位穿著更為華貴、氣度不凡的老者,此刻臉色煞白,強自鎮定。
周圍,十餘名氣息明顯比樓下護衛強悍數倍、身著黑色勁裝的倭人高手,已結成陣勢,手中兵刃各異,有長刀,有鎖鐮,有苦無,個個眼神凶戾,殺氣騰騰,牢牢護在三人身前。
謝令君的出現,讓這凝滯的空氣幾乎要凍結。她青衫之上,竟無半點血汙,唯有那如墨的長發末梢,沾染了幾點暗紅,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其手中的長劍,劍尖兀自滴落著粘稠的血珠,落在地板上,發出“嗒嗒”輕響,攝魂奪魄。
平朝飛強壓心中驚駭,用倭語厲聲喝問:“八嘎!汝乃何人?為何擅闖平府,行此殺戮?可知此地乃姬路藩重地!速速報上名來,或可留你全屍!”
回答他的,隻有一聲冰冷的嗤笑。
謝令君不屑回答,她目光極冷,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緩緩掃過平朝飛,最終定格在平之瀾身上。
“殺!”平之瀾顯然也看出對方毫無談判之意,用倭語大聲下令。
那十幾名黑衣高手聞令而動,動作迅捷如鬼魅,配合默契無間。
數枚淬著幽藍寒光的菱形手裡劍破空尖嘯,直射謝令君麵門與周身大穴。兩道鎖鐮帶著淒厲的風聲,一上一下,分襲她脖頸與足踝。更有四名刀手,從側翼包抄,太刀化作匹練寒光,封死她所有閃避空間。更有兩人,雙手連揚,一片淡紫色的煙霧無聲無息彌漫開來,帶著甜腥之氣。
謝令君眼神微凝,卻無半分懼色。足下“青萍渡水”步法展開,身形如風中飄萍,於方寸間靈動騰挪,險之又險地避過攢射的暗器與毒霧。
手中長劍“烏龍探爪”疾刺,精準無比地點在兩道鎖鐮的鏈環連接處,“叮叮”兩聲脆響,鎖鐮攻勢頓滯。
劍勢未停,瞬間轉為“烏龍翻身”,長劍劃出一道淩厲的大圓,劍氣縱橫,“鐺鐺鐺”數聲爆響,竟將四柄從不同角度斬來的太刀同時格開,火星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