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悄無聲息地漫過冷泉宮那深黛色的簷角,又淌過雕花窗欞的縫隙,將寢殿內沉沉的夜色無聲滌蕩開來。
幾縷淡金的光線斜斜地探入,堪堪落在楊炯微蹙的眉峰上。他眼皮動了動,終於緩緩睜開。
身畔,葉枝睡得正酣,一頭烏雲般的長發鋪散在地板上,襯得那張猶帶春潮餘暈的臉龐愈發瑩白如玉。呼吸勻長,氣息溫熱,帶著一絲慵懶的甜香,拂在楊炯頸側。
楊炯側首凝視片刻,心頭那點因朝事紛擾而生的鬱氣,竟被這毫無防備的睡顏悄然撫平了幾分。唇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一個極輕的弧度,他俯下頭,在葉枝光潔微涼的額上印下一吻,蜻蜓點水,卻珍重異常。
動作不大,卻牽扯了腰背筋肉,昨夜荒唐糾纏的記憶瞬間湧上,激得他暗自抽了口涼氣,腰眼處一片酸軟麻脹。
楊炯極輕緩地起身,取過一旁備好的常服,那是一件質地精良的素色雲紋直裰,動作間卻不敢太過伸展,隻覺腰肢僵硬,仿佛昨夜被抽儘了全身力氣。
待係好最後一根絲絛,他下意識地以手扶住後腰,輕輕揉按,眉宇間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狼狽。偏生又強自挺直了背脊,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神清氣爽的姿態來。
“唔……”榻上傳來一聲模糊的嚶嚀。
葉枝微微翻了個身,鴉翅般的睫毛顫了顫,並未睜開,隻慵懶地拖長了調子,帶著濃重的睡意道:“楊姐姐在見月櫓設了家宴,莫要忘了!”
語聲含糊,如同夢囈,說罷,又沉沉睡去,隻餘下那抹臥波青荷般的嫵媚印在楊炯眼底。
楊炯回身,目光在她身上流連片刻,低應一聲:“嗯,記下了。”這才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踱出寢殿。
剛一邁出那雕花隔扇門,清晨微寒的空氣撲麵而來,激得他精神一振,卻也使得腰背的酸軟愈發清晰。
楊炯忍不住又抬手扶住後腰,輕輕倒吸了口氣,腳步也顯出幾分滯澀來。
廊下被王修安排來當值的小宮女見他出來,忙斂衽行禮,頭垂得低低的,肩膀卻可疑地微微聳動。
楊炯俊臉微熱,咳了一聲,板起麵孔,目不斜視地朝外走去,竭力將步履放得沉穩端方,隻是那扶著腰的手,終究泄露了幾分窘迫。
一邊走,一邊心中盤算著需得尋王修好生談一談倭國後續的攤子,腳步便朝櫻華殿方向行去。
誰知剛轉過一道爬滿古藤的矮牆,眼前豁然開朗,卻見前方一株八重櫻樹下,早已立著兩個娉婷身影,仿佛專候著他一般。
王修今日竟未著倭國繁複的十二單衣,而是換了一身極地道的大華宮裝。上裳是雨過天青的軟煙羅,素雅清透,隻在領口袖緣用銀線細細繡著連綿的卷草紋;下裳則是月白色的百褶綾裙,裙幅寬大,行動間如水波輕漾,襯得她身姿愈發頎長婉約。
一頭青絲挽成流雲髻,隻斜簪一支點翠鑲珠的步搖,幾縷碎發垂在耳畔,平添幾分慵懶風致。她並未濃妝,隻薄薄敷了一層玉簪粉,唇上點了些淡緋的胭脂,整個人便如那樹梢初綻的櫻花,清豔之中蘊著渾然天成的嫵媚。
晨光透過櫻枝,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更顯得眉眼盈盈,笑意溫軟,正望著楊炯來的方向。
王修身旁的媄子,則是一身淺碧色織錦襦裙,顏色清新得如同初春新抽的嫩柳。衣料上織著極細密的暗紋,遠看如水波粼粼。
她的身量比王修略矮些,也更顯單薄纖細,仿佛一陣稍大的風便能吹折。那麵容與王修有五分肖似,卻更添一種楚楚可憐的韻致。眉含黛,眼凝波,隻是那眸子裡總籠著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輕愁。
媄子微微垂著頭,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姿態嫻靜而恭順,像一株怯生生開在幽穀裡的星花木蘭,帶著露水,不染塵埃。
微風拂過,幾片殘櫻悄然飄落,沾在她鴉青的發鬢和柔弱的肩頭,她也隻是靜靜地立著,並未拂去。
“夫君醒了?”王修見他走近,眼波流轉,笑意更深,那聲音也仿佛浸了蜜糖,軟糯甜潤。
她嫋嫋婷婷地迎上幾步,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楊炯的臂彎,姿態親昵無比。
隨即,王修側過身,對著身旁的媄子溫言道:“媄子,還愣著作甚?快叫姐夫。”
媄子聞聲,這才抬起眼眸,飛快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與怯意,望了楊炯一眼。
那目光如同受驚的小鹿,剛一接觸,便又迅速垂落下去。
媄子依姐姐所言,對著楊炯盈盈一福,姿態是無可挑剔的端莊柔順,聲音軟糯:“媄子見過姐夫。”
禮畢,便乖巧地退後半步,依舊垂首侍立在一旁,隻是那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輕顫動,泄露了主人內心的不平靜。
楊炯的目光在她姐妹二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王修挽著自己的手上。他麵色淡淡,隻對媄子略略頷首,聲音平和卻帶著幾分疏離:“不必多禮。”
便再無他言,既無寒暄,更無誇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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媄子得了這一句,便如蒙大赦,更不敢抬頭,隻盯著自己裙裾下一雙繡著蘭草的軟緞鞋尖。
然而,方才那驚鴻一瞥的印象卻牢牢刻在了心頭,這位名震天下、令倭國上下聞風喪膽的鎮南侯,姐姐口中手握滔天權柄的姐夫,竟生得如此英挺俊朗。
劍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頜的線條堅毅分明,即便此刻眉宇間帶著一絲倦意,也難掩那份淵渟嶽峙的氣度。
這般想著,心口沒來由地一陣急跳,臉頰上倏地飛起兩朵紅雲,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一直燒到耳根。她慌忙將頭垂得更低,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腰間絲絛上的流蘇。
王修何等敏銳,將妹妹這細微的情態變化儘收眼底。她唇角彎起一個了然又促狹的弧度,卻也不點破,隻輕輕捏了捏楊炯的手臂,聲音愈發嬌柔,帶著刻意的親昵:
“夫君昨夜想必是操勞國事,睡得遲了?瞧這眼下,都似有些青影呢。今日難得清閒,這皇宮雖比不得大華未央宮氣象,倒也有些彆致的野趣景致可賞。你初來乍到,不如讓妾身帶路,四處逛逛,散散心可好?”
她眼波盈盈,含著三分關切七分討好,那“操勞國事”四字,更是咬得又輕又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曖昧揶揄,聽得楊炯眼角微跳,扶在腰後的手又緊了緊。
楊炯不動聲色地抽出被王修挽著的手臂,隻道:“也好。”
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王修也不以為意,笑靨如花地在前引路。媄子則如影隨形,安靜地跟在姐姐身側稍後半步的位置。
三人沿著鋪著潔淨卵石的小徑,穿行在偌大的平安宮禁苑之中。此時正值晚櫻盛放之節,觸目所及,皆是深深淺淺的粉色雲霞。
古老的殿宇樓閣掩映在花海之中,飛簷翹角挑破花雲,顯出一種異國風情的靜謐與滄桑。空氣中彌漫著清甜的花香,微風過處,便有無數花瓣簌簌飄落,如下著一場無聲的粉雪。
王修步履輕緩,指點著沿途景致,語聲清越,如珠落玉盤:“夫君且看,那邊便是小禦所。倭國曆代天皇,多在此處理日常政務,接見臣下。殿前那株大山櫻,據傳已有三百餘載,花開時節,枝條垂地,如瀑如霞,倒也有幾分可觀。”
她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追憶,“妾身幼時,倒也曾在此殿廊下玩耍過幾回。記得有一回,頑皮爬上了那株老櫻樹,被殿前司的女官瞧見,嚇得她們魂飛魄散。嗬,那時節,還不懂得什麼叫‘毒’,什麼叫‘噬心’。”
王修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極尋常的趣事,然而那“毒”與“噬心”二字吐出時,楊炯敏銳地捕捉到她挽著自己手臂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隨即又飛快地鬆開。
楊炯側目看她,隻見她麵上笑意溫婉依舊,目光卻投向那株大山櫻的深處,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渺遠。
三人繞過一片開得如火如荼的棣棠花叢,眼前出現一方小小的池沼。池水清澈見底,幾尾錦鯉悠然擺尾。池邊立著一座小巧玲瓏的亭子,樣式古樸,名曰“錦鱗亭”。
“這錦鱗亭倒是個歇腳的好去處。”王修引著楊炯步入亭中。早有伶俐的宮女在石凳上鋪好了軟墊,奉上清茶。
媄子侍立在亭邊,目光溫柔地落在池中遊魚上。
王修接過茶盞,親自試了試水溫,才遞到楊炯手中。她自己也捧了一盞,並不急著飲,目光卻轉向亭外的妹妹,語氣帶著由衷的讚賞:
“說起來,這偌大宮苑,能打理得如今這般井然有序,花木扶疏,多虧了媄子這些日子費心。她性子沉靜,心又細,那些內務府的老嬤嬤們起初還仗著資曆有些怠慢,如今見了她,都是服服帖帖的。連楊姐姐前日見了,也誇她理事有方,是個難得的穩妥人兒呢。”
王修說著,目光含笑地看向楊炯,帶著明顯的引薦之意。
媄子猝不及防被姐姐當麵如此誇讚,先是一怔,隨即臉頰又飛起紅暈,連忙轉過身來,對著楊炯的方向深深一福,聲音帶著羞澀的微顫:
“姐姐謬讚了。媄子愚鈍,不過是儘些本分,做些灑掃整理的微末小事罷了。姐姐和姐夫殫精竭慮,安定乾坤,媄子……媄子隻能在這些小事上略儘綿薄,實在不值一提。”
她抬起頭,那雙含著水光的眸子飛快地看了楊炯一眼,眼神清澈純淨,帶著一絲被肯定的感激和羞愧,隨即又迅速垂下。
楊炯端著茶盞,目光在媄子那張因羞澀而愈發顯得楚楚動人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這女子確實如王修所言,溫婉柔順,行事有度,且身世堪憐,令人見之生憫。
他微微頷首,語氣比方才緩和了些許:“能理清內務,亦非易事。你姐姐既說你好,自然是好的。”這話雖平淡,卻已是難得的肯定。
媄子聞言,眼中瞬間迸發出一抹驚喜的光彩,如同星花木蘭在暗夜中悄然綻放,那蒼白的臉頰也因激動而泛起一層生動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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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深深福下:“謝姐夫嘉許。”聲音雖輕,卻帶著抑製不住的歡喜。
王修看在眼裡,心中暗喜,麵上笑容愈發明媚。她放下茶盞,又指著池沼對麵一片略顯荒疏的庭院:“夫君再看那邊,便是‘飛香舍’了。那裡曾植滿名貴的牡丹,是我母後生前最喜愛的居所。可惜……”
她語氣微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傷逝,“自母後瘋癲,那裡便漸漸荒蕪了。如今雜草叢生,牡丹已是數年未開了,看著也覺淒涼。”
王修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如同羽毛般飄落在寂靜的亭中,“這宮苑之中,一草一木,一殿一閣,看似花團錦簇,實則不知埋藏著多少淒涼舊事,多少身不由己。”
她的話語輕柔,如同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遙遠故事,然而那字裡行間透出的物是人非、身世飄零之感,卻沉甸甸地壓在聽者心頭。
楊炯端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王修低垂的眼睫上。她的側影在亭外紛飛的花瓣映襯下,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與堅韌交織的美,那慵懶姿態下深藏的孤寂與滄桑,此刻毫無保留地流淌出來。
他知道,王修是在用這滿目繁華下的瘡痍,用這無法磨滅的傷痛記憶,不動聲色地訴說著她對這片土地難以割舍的責任,為她母後,為她妹妹媄子,也為那些同樣身不由己的、如浮萍般飄零的舊人。
楊炯沉默地啜了一口茶,清苦的茶湯滑入喉中,卻未能衝散心頭那點沉鬱。他抬眼望向那片荒蕪的飛香舍,殘垣斷壁隱在茂盛的雜草之後,昔日的牡丹花圃隻剩下幾株頑強的野花在風中搖曳。
王修的話語,像一根無形的絲線,將眼前破敗的庭院與她幼時在皇宮各處攀爬的身影、與她口中毒發噬心的慘痛、與她為複仇而踏過的屍山血海悄然串聯。這片土地,對她而言,從來不是榮耀的冠冕,而是浸透血淚的荊棘王座。
王修似乎察覺到楊炯的沉默,側過臉,對著他綻開一個極明媚的笑容,瞬間將那點哀愁驅散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的低語隻是楊炯的錯覺。
王修起身,裙裾拂過光潔的石凳:“好啦,莫讓這些陳年舊事擾了夫君的興致。前麵還有幾處景致頗可一觀,夫君隨我來。”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清晨微涼的觸感,輕輕拉住楊炯的衣袖。
楊炯被她拉著起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掠過媄子。那少女依舊安靜地侍立在旁,方才的驚喜紅暈已褪去大半,又恢複了那種帶著輕愁的嫻靜。
她微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雙手無意識地交疊在身前,指尖纏繞著腰間絲絛上垂下的流蘇。
陽光透過稀疏的花枝,在她淺碧色的襦裙上跳躍,勾勒出單薄得近乎透明的身形。她就像一株生長在廢墟縫隙裡的星花木蘭,柔弱,卻帶著一種無聲的、近乎固執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