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已悄移過雕花窗欞,明晃晃地鋪滿了書房矮榻。
楊炯隻覺眼皮沉重,勉強撐開一道縫隙,刺目的金光便直紮進來,激得他悶哼一聲,又閉了眼。宿醉的酸澀仿佛還浸在骨頭縫裡,額角隱隱作痛。
“少爺!少爺!”
幾聲輕喚帶著江南水磨調的軟糯,近在咫尺。
楊炯勉強再次睜眼,模糊的視野漸漸清晰,多麗那張圓潤含笑的臉龐懸在榻前,身後跟著三個垂手侍立的丫鬟。
“少夫人呢?”楊炯聲音沙啞,喉嚨乾得像堵了把沙。
“少夫人正親自盯著廚下準備家宴呢!說是一家人難得聚齊,中午定要好好吃頓團圓飯。”多麗一麵脆生生答著,一麵已伸手將他扶坐起來。
身後的丫鬟如流水般無聲上前,溫熱的巾帕、青鹽、漱盂一一奉上,伺候著他洗漱更衣。
楊炯晃了晃依舊昏沉的頭,眉頭緊鎖:“你昨晚拿的那是什麼酒?我分明沒飲幾杯,怎地醉得如此厲害?”
多麗靈巧地為他係著腰間玉帶,聞言眼波流轉,掩口輕笑,帶著幾分促狹:“怎麼樣少爺?是不是……”她眨了眨大眼睛,那未儘之意全在眉梢眼角跳躍著,“成了?”
楊炯沒好氣地屈指在她光潔的額上輕叩一記:“你當你們少夫人是那麼好糊弄呀?”
“啊?”多麗臉上的得意瞬間垮塌,滿是驚愕與失望,“少爺,你……你竟失手了?”
她聲音壓得極低,透著難以置信的焦灼,“這……這可怎麼好?旁院的少夫人們都快臨盆了,主母這裡還沒個動靜呢!府裡上上下下誰不急?連老爺都發話了,前幾日剛定下十二生肖雅稱做第三代頭十二個孩子的乳名,往後出生的,可再沒這等恩典了!”
“十二個乳名?”楊炯動作一滯,心頭猛地一沉。
多麗這一番話,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將楊炯那點殘存的酒意驅得乾乾淨淨。這宗法嫡庶、長幼尊卑的巨網,終究是當頭罩了下來。
父親先前送出那幾枚十二時辰團花佩,此刻想來,分明是早早定下的棋局:李漁的“寅”字繡球佩,其子便是“斑奴”;鄭秋“申”字菊佩,其子便是“王孫”;柳師師“巳”字雪柳佩,其子便是“升卿”;而陸萱所佩“辰”字牡丹佩,所誕嫡子,自然承襲那最貴重的“雲螭”之名。
如今李漁之子、柳師師的龍鳳胎轉瞬即至。陸萱和鄭秋又是早早留下名額,老爺子定下的十二個名額,轉眼便要去其四。
這廳堂之外,還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那所剩無幾的“名分”?楊渝、菖蒲,她們腹中骨肉又將如何?還有那些個尚未有孕的,這十二個怎麼夠分?
無怪乎多麗心急如焚,摘星處舊部各歸其主,哪個不是盼著能依附於一位有前程的小主子?
一念及此,楊炯頓覺那還未開席的家宴定不是什麼好去處。他匆匆整好衣襟,口中便道:“今日軍中確有緊急軍務,耽擱不得。你替我向少夫人說明,就說我……”
話未落地,多麗已悄悄朝他努了努嘴,眼神直往門外飄去。
楊炯抬眼望去,心頭頓時一涼。隻見陸萱身邊那女衛頭領錦堂春,不知何時已如青鬆般靜立在書房門口。她身姿挺拔,雙手抱臂,臉上笑意溫婉,眼底卻是一片堅決,分明在無聲宣告:“少爺,此宴,您避無可避。”
楊炯暗自叫苦,陸萱這安排,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楊渝懷著身孕,葉枝身世坎坷,李澈身份特殊,白糯心智如稚子,再加上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柳師師,自己這一去,哪裡是赴宴,分明是去當那出氣筒。
錦堂春輕笑轉身,當前引路,楊炯隻得硬著頭皮跟上。
五月的江南庭院,花木扶疏,香氣氤氳,暖風拂過廊下懸著的鳥籠,引得籠中畫眉幾聲清啼。然而這滿園生機,楊炯卻無心賞看,隻覺得腳下路徑越走越短,那內院正廳的朱漆大門,已在眼前豁然洞開。
人還未完全踏進門檻,一股無形的、混合了脂粉與暗湧的暖香便撲麵而來。廳內寬敞明亮,紫檀大圓桌居中而設,上麵已布滿了琳琅珍饈。
他目光掃過席麵,心頭又是一緊:陸萱、柳師師、楊渝、葉枝、李澈、白糯,竟是一個不少,齊齊整整地端坐著,見他現身,紛紛離座起身。
“夫君!”鶯聲燕語,齊齊道來,卻似帶著不同的分量與溫度。
楊炯忙拱手回禮:“諸位夫人安好,快請坐!”他強作鎮定,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細細掠過眼前這一片錦繡。
主位旁,陸萱今日著一身銀紅遍地金牡丹纏枝紋的宮裝,發髻高挽,簪著赤金點翠牡丹步搖,通身氣度沉靜雍容,恰似一株臨風盛放的魏紫姚黃,貴氣天成,目光流轉間,自有一種說一不二的威儀,正是當家主母的氣象。
緊挨著她的柳師師,則是一身月白軟煙羅衣裙,隻在裙裾和袖口處用銀線繡了疏疏落落的雪柳寒鴉,腰肢束得極細,越發顯得纖嫋不勝衣。她鬢邊斜簪一支白玉柳葉簪,容色清麗絕俗,眉眼間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嬌縱與靈動,此刻正用一方素絹掩著唇,眼波似笑非笑地斜睨著楊炯,恰如雪後初霽,柔枝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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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側,楊渝身著一件海棠紅騎射常服改良的窄袖衫子,雖已有孕數月,腹部隆起,卻絲毫不顯臃腫,反更添幾分豐腴英氣。她麵上薄施脂粉,眉如墨畫,眼似寒星,長發利落地在腦後束了個高髻,隻插一根簡練的赤金嵌紅寶山茶花簪,端坐如鬆,氣勢沉凝,如同山野間一株飽經風霜卻依然怒放的赤紅茶花。
再往下,葉枝獨自坐在稍遠些的位置,一身天水碧的素紗衣裙,彆無紋飾,隻在裙角繡了幾莖半卷的荷葉,發間亦隻簪著一支青玉荷葉簪。她微微低著頭,側影單薄,眉宇間籠著揮之不去的清愁與疏離,仿佛水塘深處悄然亭立的一朵青荷,帶著雨後的微涼與倔強。
李澈則坐在葉枝對麵,一身道門中人的雲水藍素緞道袍,纖塵不染,隻在領口袖緣用銀線繡著細密的瑞香花紋。她神情最是淡然,捧著一盞清茶,不言不語,置身事外。
最末席的白糯,穿著嫩鵝黃的撒花小襖,下係蔥綠綾裙,頭上梳著雙丫髻,各纏了一串細小的珍珠鏈子,隨著她好奇張望的動作輕輕晃動。她正眼巴巴地望著桌上那碟晶瑩剔透的水晶蝦仁,手裡無意識地擺弄著一雙銀箸,眼神清澈懵懂,全然的稚子心性,恰似一捧隨風飄搖的蒲公英絨球,純淨得讓人心軟。
陸萱見楊炯立在門口,目光遊移,神色複雜,便款步上前,唇邊噙著溫婉得體的笑意,輕輕挽住他的手臂,引向主位:“夫君醒了?正好。今日難得姐妹們齊聚一堂,妾身特意吩咐廚房備了些時令的江南小菜,為你們接風洗塵,也解解征途勞乏。”
楊炯被她引著落座,目光順勢投向那滿桌的杯盤。
隻見桌上:一碟蟹粉獅子頭,細切如發的火腿絲點綴其上,紅白相間,形如小獅,鮮香四溢;一盤清燉蟹肉鑲銀芽,銀芽根根分明,瑩白如玉,托著金黃飽滿的蟹肉;一碗三蝦豆腐羹,蝦仁、蝦籽、蝦腦與嫩豆腐交融,色澤粉潤,熱氣騰騰;另有糟鵝掌鴨信、櫻桃肉、雞髓筍、藕粉桂糖糕、鬆瓤鵝油卷……
林林總總,無不精致考究,色香俱佳,既顯江南食不厭精的底蘊,更透出陸萱操持家宴的用心與財力。
“有勞夫人費心了。”楊炯由衷道謝,目光掃過眾女,見她們雖已落座,卻都眼觀鼻鼻觀心,無人舉箸,氣氛凝滯得如同繃緊的弓弦。
他心知不妙,隻想快些打破這僵局,立刻拿起麵前的金鑲象牙箸,夾了一塊鬆鼠鱖魚最肥嫩的魚腹肉,穩穩放入身旁柳師師麵前的白瓷碟中,口中道:“師師嘗嘗這個,江南風味,最是鮮美。”
又夾起一片炙烤得焦香四溢、撒著細密胡麻的羊肉片,越過桌麵,放入楊渝碗裡,“姐姐一路辛苦,這羊肉滋補,多吃些。”
最後,他索性站起身,伸長手臂,將一塊醬汁濃鬱、燉得酥爛的鹿腩肉,小心地夾到坐得最遠的葉枝碗中,這才落座,故作輕鬆地笑道:“好了好了,都彆乾坐著,莫辜負了萱兒一片心意。動筷吧,再等下去,菜都要涼了。”
他自認這番“雨露均沾”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然而話音落了半晌,席間仍是鴉雀無聲。
六位女子,眼風在碗碟與彼此之間無聲地流轉、試探、碰撞,竟無一人肯率先拿起筷子。
楊炯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他放下筷子,眉頭微蹙:“怎麼?都不合胃口?”
眾女的目光終於從碗碟上抬起,相互間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又都迅速垂下,依舊無人應聲。
陸萱端坐主位之側,將這無聲的僵持儘收眼底。她心中暗歎一聲,深知這層薄薄的窗戶紙若不捅破,今日這頓飯便是個心結,他日恐成禍端。
若再出一個李嵬名那樣的岔子,這府裡便永無寧日了。
一念至此,她端起麵前的甜白釉茶盞,指腹緩緩摩挲著溫潤的瓷壁,眼睫微垂,再抬起時,目光已是一片沉靜明澈,投向楊炯,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
“夫君,如今府中姐妹,多有身孕之喜。公公定下的規矩,想必夫君心中也已有數。今日難得人齊,姐妹們都在跟前。常言道:‘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這家中之事,關乎將來子孫,關乎闔府安寧。夫君,不如趁此機會,定下一個章程吧?”
“章程?”楊炯心頭的煩躁驟然被點燃,聲音沉了下去,“什麼章程?非要爭個頭破血流,家宅不寧才叫章程?好端端的一家人吃飯,提這些做什麼!”語氣裡帶著明顯的抵觸與不耐。
陸萱並不動氣,隻將茶盞輕輕放回桌麵,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她目光平靜地迎著楊炯的慍色,語調依舊和緩:
“夫君息怒。並非妾身非要攪擾興致。隻是家大業大,人口漸繁,若無一個長幼的定規,下麵的人心難免浮動,行事便失了依憑。公公既隻給了十二個名分,那索性不如由夫君您,今日在此,當著眾姐妹的麵,先定下個次序來。也好免去日後許多無端的猜忌與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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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既是說給楊炯聽,也是說給在座每一位心中暗藏波瀾的女子聽。
楊炯對這種陳腐的“立長立賢”之爭厭惡至極,胸中一股鬱氣直衝上來,脫口道:“若必以長幼定尊卑,則家有頑子,亦將舉家業付之耶?賢者雖幼,能保族護宗;不肖雖長,徒耗廩食。舍賢取長,是驅家於敗亡也!”
話一出口,他便覺出幾分不妥,語氣衝了些,但心中那股對僵化宗法的反感占了上風,一時也未及深思。
然而這話落在陸萱耳中,卻如針紮一般。她執掌中饋,協理王府內外,勞心勞力,為的便是日後嫡子能承繼家業,名正言順。
楊炯此言,在她聽來,竟似隱隱指向她尚未出世、已被公公定下“雲螭”之名的嫡子。
陸萱端坐的身形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晃,臉上溫婉的笑意倏然褪儘,緩緩抬眼看向楊炯,眸底深處翻湧起難以言喻的委屈與受傷,聲音卻竭力維持著平靜:
“夫君的意思是……妾身無能,將來所誕之子,必是個愚笨蠢材,不堪承繼家業了?”她每一個字都吐得極慢,極清晰,如同冰珠墜地,“是了。妾身忝居正室之位,既不能隨夫君征戰沙場,立下汗馬功勞;又不替夫君分憂解難、安定後宅,確實不配擔此大任!妾身這就去書房,修書稟明公公,自請卸下這掌家之責!”
說罷,竟真的一扶桌沿,霍然起身,便要離席而去。那決絕的姿態,哪裡是商量的口吻,分明已是心灰意冷。
楊炯大驚失色,萬沒料到自己一句氣話竟引來如此反應,慌忙起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萱兒!你這是做什麼!我……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急得額角見汗,心中懊悔不迭。
陸萱被他拉住,腳步頓住,卻不回頭,隻側著臉:“那夫君究竟是何意思?妾身愚鈍,還請夫君明示。”
“我……”楊炯張口結舌。
他本想說“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古今之正義也”,可這話一旦出口,無疑是當眾承認了十二乳名所代表的絕對秩序,不僅徹底否定了楊渝等人的可能,更是火上澆油,將陸萱徹底推到了風口浪尖。
楊炯嘴唇翕動,那半句話卻死死卡在喉嚨裡,吐不出來,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