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彆鳴謝:tijin的大神認證,特此加更!>
鉛墨般的濃雲低垂,似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壓在大慶殿的金碧飛簷之上。
雨絲密匝匝地如牛毛細針,急簌簌地似斷線珍珠,自天穹傾瀉而下,嘩啦啦地潑在青石板上,與滿地血水交融成猩紅的湯沼。
天色早被墨色吞儘,宮牆上幾盞氣死風燈多已被風雨打滅,唯餘三兩盞在風中搖曳,昏黃光影透過雨簾,照得廣場上屍骸愈發猙獰。
或有斷臂折足者,或有身首異處者,腸肚混著泥漿拖出數尺長的穢跡。步履所至,碎肉殘骨硌得足底生寒,咯吱聲響在夜雨中格外刺耳。
淒風苦雨之間,李澤散發兀立場中,紫色蟒袍儘被雨水浸透,緊貼身上,露出底下數處箭瘡。
血珠順著衣袂點點滴落,在積水中暈開淡淡紅暈。他手中長刀拄地,刃上鮮血順著鋒口流淌,在石板上彙作一窪暗紅。
見楊炯殺氣騰騰而來,李澤忽的仰天長笑。
那笑聲恰似破舊風箱,在雨夜中顫巍巍蕩開,混著雨聲,叫人聽得心頭發緊。
“哈哈哈!本王終究是輸了!”笑至最後,聲裡竟帶嗚咽,肩頭不住顫動,發間水珠順頰而下,也不知是雨是淚。
楊炯駐步垂刀,刃上血珠滴落紅湯,濺起細小漣漪。
他睇視李澤這般形景,聲冷如冰:“這便是你最後的遺言不成?”
“遺言?”李澤猛收笑聲,眼中癲狂略褪,唯餘濃得化不開的悲憤。
“楊炯,你倒會說這風涼話!你自幼得皇後庇護,與李瀧、李泌等嫡出皇子稱兄道弟,何曾懂得我這庶子的苦楚?”
言畢竟伸手去扯身上鎧甲,甲片刮擦箭瘡,痛得他齜牙咧嘴,卻偏生要扯。
指節因用吱嘎作響,待得鎧甲“當啷”一聲墜地,露出內裡滲血的中衣,他方踉蹌跌坐積水之中。泥水濺上麵頰亦渾然不顧,隻怔怔望定大慶殿方向,眼神漸漸飄遠。
“我生在安慶殿,那夜宮中靜得出奇,隻聞穩婆的腳步聲並我娘一陣陣的痛呼。”李澤輕聲說著,恍若在憶一樁極渺茫的往事,
“人都道我是皇家三皇子,合該享儘榮寵,可誰知先帝正忙於對遼戰事,連我降世也顧不得理會。我娘抱著我,守著空落落的宮室,莫說賞賜,連句問訊都無。直過了半月,先帝才恍惚記起還有我這個兒子,不過隨口封我娘一個德妃,麵也未曾一見。”
雨猶未住,打在李澤背上劈啪作響,他卻似渾然不覺,隻自管自說道:“對遼之戰遭了大敗,折了三萬將士。先帝在朝堂上拍碎龍案,怒罵之聲直傳入後宮。那些宮人婆子背地裡嚼舌,都說是我帶來的不祥,連累我娘也遭人指點。”
他越說聲越高,雙手攥得死緊,指甲掐入掌心,血珠和著雨水滴落:“時日漸長,我便想,定是我不夠好,才不得先帝青目。於是發奮讀書,先生教的文章過目成誦,騎射功夫強過李瀧三分,五歲稚齡便能論說朝政。我隻道足夠出眾了,先帝總會正眼看我,可我終是錯了!”
李澤驀地轉頭瞪向楊炯,眼中怨毒幾乎要溢出來:“先帝眼裡何曾有我?隻見得李瀧是嫡長子,李泌會寫幾篇酸文討大儒歡心!
我在兵部嘔心瀝血整頓軍械,他隻道我‘急功近利’;為討他歡心,我偷取科舉考題想讓門下上榜,事發後他罰我在宗人府跪了三天三夜!楊炯,你來說,這公平麼?”
楊炯靜聽至此,方緩緩開口,聲裡透著一絲冷嘲:“所以你又要論嫡庶之分?又道世人待你不公?
李澤,你怎不提起如何暗中挑唆李泌與李瀧兄弟反目?怎不說在兵部倒賣軍械中飽私囊,害得邊軍用劣甲迎敵?更不提勾結白蓮教於渭河設伏,欲栽贓李瀧,害死李泌?這些勾當,你倒一字不提。”
“我為何要提?”李澤猛然起身,箭瘡崩裂疼得他冷汗涔涔,卻仍硬挺著脖頸,“我行此事,隻因他們擋了我的路!李瀧憑什麼做太子?不過是個循規蹈矩的庸才!李泌憑什麼率先封王?仗的不就是皇後勢力?我李澤哪一處不如他們?”
他說著忽又大笑起來,笑中帶淚,狀若癲狂:“我不過是要向世人、向先帝證明!我李澤亦是真龍,亦可為君!可到頭來……終究是一敗塗地!”
楊炯指節扣緊刀柄,眸光森寒似冰:“先帝不喜於你,非是嫡庶之彆,實因你心術已邪;將士不肯歸心,非因門第高低,乃見你視人命同草芥;百姓不肯擁戴,非關天命不在,實為你為一己權欲,不惜陷蒼生於戰火。”
楊炯聲漸沉,如若金石相擊,震撼天地:“李澤,你至死都不明白,能坐穩龍椅的,從來不是陰謀機巧,而是“仁德”二字,是天下民心!”
“仁德?民心?”李澤仿佛是聽了天下最可笑之事,他踉蹌跌退數步,足下踏著一具屍首,險些摔倒,“楊炯!休說這等冠冕話!你便清白不成?你戎馬四海,刀下亡魂少了?你縱兵入京,屠殺皇子無數,可真是沒有二心?說到底,你不過仗著家世顯赫,兄弟同心,便來訓我罷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忽的垂首凝視雙手,顫不成聲:“我隻道……隻消登極九五,便可教萬人仰視,教我娘揚眉吐氣。而今……我娘還在宮中盼歸……我卻……”
語聲漸低,如若遊絲,眼中狂戾儘褪,唯餘茫茫絕然。
李澤抬頭望向安慶殿方向,眸中映出舊日宮闕深影,似要穿透重重雨幕望見初誕之時。
他手中長刀緩緩提起,刃上寒光在昏燈冷雨中幽幽浮動,死死盯著楊炯,萬千怨氣凝聚於身。
“楊炯,聽說你懸賞我項上人頭?得者,賞千金,邑萬戶?”李澤忽地莞爾,唇角揚起自嘲弧度,“念及幼時同窗共讀之誼,這場富貴……本王便成全了你。”
話音未落,腕底猛翻,刀光橫掠而過。
“嗤”的一聲悶響,鮮血噴濺如雨,灑落積水,漾開漫天猩紅。
李澤身軀晃了兩晃,緩緩仰倒於地,雙目猶自圓睜,死死望向安慶殿方向,似要將這一生的不甘與遺恨,都刻進九重宮闕的磚石之中。
“不——!澤兒——!”
一聲淒厲哭嚎自深宮深處蕩來,眾人驚望,隻見一宮裝美婦人烏雲鬢發散亂,宮裙儘被雨水打透,裙裾濺滿泥漿血汙,玉容縱橫淚痕,踏著積水踉蹌奔來,不是李澤生母德妃又是何人?
她奔得急切,繡鞋忽的一滑,整個人重重跌在血水泥濘之中。也顧不得疼痛,隻連爬帶撲搶到李澤身旁,伸出手欲撫又止,指尖方才觸到那冰冷麵龐,便如遭電擊般猛地一顫,終於“啊呀”一聲哭倒在地,將李澤屍身緊緊摟入懷中。
“兒啊!我的兒啊!”德妃雙手簌簌發抖,死死按住李澤頸間傷口,那血卻仍從指縫間汩汩湧出,染得她袖口一片猩紅。
“你怎的這般糊塗?怎就舍下為娘去了?娘還備了你愛吃的糕餅,在宮裡盼你歸來……你怎忍心就此離去啊!”
德妃懷抱屍身痛哭不止,雨水潑灑在背也渾然不覺,隻一聲聲喚著“我兒”,嗓音嘶啞淒厲,聞者無不心碎。
四周兵士皆垂首默立,唯聞雨聲與哀哭在夜空中交織回蕩。
楊炯見此情景,心下也不免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