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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晴風暖煙淡,天氣正醺酣。
長安城西園街上,青石板路麵的積水映著天光,猶如碎銀般晃眼。街旁槐樹枝葉上掛著的雨珠兒,時不時滴落下來,打在行人的油紙傘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商鋪陸續卸下門板,夥計們拿著掃帚清掃門前積水,早點攤子升起嫋嫋炊煙,混合著雨後泥土的清新氣息,竟將這剛經曆血火的皇城襯出幾分太平景象。
楊炯與楊文和並肩而行,身後隻跟著四名親兵,遠遠隨行。
沈高陵早已領命,安置軍隊於城內大營,其餘協同金花衛將士巡查街巷,維護治安。
此刻父子二人難得清靜,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徑往梁王府方向踱去。
楊文和今日未著朝服,隻穿一件藏青色素麵直裰,腰係玄色絲絛,步履從容。他雖年近五旬,鬢角已染霜色,但身姿挺拔如鬆,眉眼間沉澱著經年累月的睿智。
楊炯仍穿著那身赤紅麒麟服,隻是卸了甲胄,腰懸長刀,少年將軍的銳氣尚未完全收斂。
“父親!”楊炯終是忍不住開口,聲音壓得低低的,卻掩不住其中的困惑,“今日朝堂之上,孩兒實在不解。如今這天下,縱使李漟手握國庫又如何?我就不信……不信父親沒有……”
楊文和腳步未停,目光掠過街邊一家書畫鋪子懸掛的《宴飲圖》摹本,淡淡道:“哦?那你覺得該如何?”
“自然是……”楊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雖是穿越而來,深知槍杆子裡出政權的道理,但這些年耳濡目染,也明白有些話不能說得太直白。
“父親常教導孩兒,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如今皇城禁軍儘在掌握,朝中過半官員皆看梁王府臉色行事,此時不正是一舉定鼎之時?”
楊文和微微一笑,抬手拂開垂到額前的一縷槐樹枝葉,那枝葉上的水珠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行章,你看這水珠。”楊文和指著地上漸漸暈開的水痕,“若強行用手去捧,反而從指縫流走;若靜待日光蒸騰,它自會化作雲氣,升騰九天。”
楊炯皺眉:“父親的意思是,時機未到?”
“非也。”楊文和搖頭,在一處賣文房四寶的鋪子前停下腳步,隨手拿起一方歙硯摩挲著,“為父問你,何為天子?”
楊炯一愣,思索片刻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子乃天下之主也。”
“說得不錯,卻未儘然。”楊文和放下歙硯,示意店家包起,這才轉身看著孩兒,“天子二字,重在一個‘天’字。古聖賢有雲:‘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這德從何來?非單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還是天下人心所向。”
雨後的陽光透過槐樹葉隙灑下,在楊文和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緩步前行,聲音平和卻字字千鈞:“你以為為父不知你所想?數十年前,大華建國前夕,為父與陳群在軍帳中爭了整整一夜。”
楊炯精神一振,這是他從未聽過的秘辛。
“那時形勢,與今日頗有相似之處。”楊文和目光悠遠,仿佛穿透時光,回到了那個金戈鐵馬的年代,“前梁氣數已儘,天下群雄並起。我軍連戰連捷,已控製半壁江山。為父主張,宜將剩勇追窮寇,再苦戰三五年,徹底掃平宇內,如此立國,名正言順。”
街角轉出一隊巡城士兵,見到父子二人,連忙躬身行禮。
楊文和微微頷首,待士兵走遠,才繼續道:“可陳群卻力主速成。他認為天下疲敝已久,百姓渴望太平,當聯合各方勢力,迅速定鼎。李乾元急於求成,皇後……皇後……”
說到這裡,楊文和輕輕歎了口氣:“最終,他們各懷心思,接納前梁宗室,聯合五姓七望,不過六個月時間,大華便宣告立國。表麵上看,兵不血刃,天下歸心。”
楊炯聽得入神,忍不住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楊文和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你也看到了!這數十年來,朝堂之上派係林立,政令出不了皇城。前梁舊臣倚老賣老,世家大族把持要津,皇家宗室更是尾大不掉。每一次改革,每一次新政,都要經過無數博弈、妥協,廢墟生花,根基不穩,終不可長久。”
父子二人已行至西園街中段,前方一座石橋橫跨小河,橋下流水潺潺,幾隻白鵝悠然遊過,一片安樂之景。
楊文和在橋頭停下,扶著石欄杆,望著水中倒影:“行章,你可知為何這次叛亂,宗室幾乎被屠戮殆儘,朝中卻無人真正悲傷?”
楊炯若有所思:“因為他們本就是毒瘤?除掉宗室,乃人心所向!”
“不錯!”楊文和轉身,目光銳利如刀,“這數十年的教訓告訴為父,建國之路的選擇,決定了一個王朝的命數。若靠聯合各方勢力速成,必然受製於人,更會生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他抬手輕拍石欄,發出沉悶的聲響:“這就是名實不符的惡果!表麵上坐擁天下,實則處處掣肘。古聖賢雲:‘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這‘名’,不是虛名,而是實實在在的民心所向,是天下人對你統治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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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沉默片刻,道:“孩兒明白父親的意思。可如今我們兵強馬壯,難道還不能算是‘實’嗎?以此‘實’,行內部速成之路,也未不可成呀!在孩兒看來,李漟就是拿捏住了咱們不忍天下重現戰火的心思,或者說,他們更沒有底線!”
“你呀!還是太稚嫩!”楊文和輕輕搖頭,引著楊炯走上石橋,“我且問你,若今日為父強行推你登基,天下各州縣當如何?”
“自然望風歸順。”楊炯自信道。
“歸順之後呢?”楊文和追問,“他們是真心擁戴,還是畏懼刀兵?若他日再有強敵崛起,這些人是否會再次倒戈?”
橋下水聲潺潺,楊文和的聲音如這流水般平和卻有力:“聖賢有言:‘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武力可以征服土地,卻征服不了人心。”
這時,橋對岸有個老翁正在垂釣,見二人過來,連忙起身行禮。
楊文和微笑還禮,從袖中取出一小塊碎銀遞給老翁:“老丈,買條魚晚上下酒。”
老翁千恩萬謝,挑了一條肥美的鯉魚用草繩穿了遞給親兵。
楊文和這才繼續前行,對楊炯道:“你看,若為父是那強取豪奪之人,這老翁可會如此坦然受賜?”
楊炯若有所悟,但還是不甘心:“可父親,亂世之中,成王敗寇,史書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以您的能力,孩兒不相信您沒有辦法!”
“說得對,也不全對。”楊文和在一處茶攤前停下,要了兩碗大碗茶,與楊炯在簡陋的木桌旁坐下,“史書可以粉飾太平,卻改變不了民心向背。
你也看了不少史書,可記得?周國統一十三國,何等威風?然而嚴刑峻法,民不聊生,不過三世而亡。為何?因為天下人心中,始終不曾真正認同周國的統治。”
楊文和端起粗陶茶碗,輕輕吹開浮沫:“這江山社稷,看似是刀劍打下來的,實則是人心壘起來的。刀劍可以奪天下,卻不能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