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著頭,玄色的衣袍下擺隨意地拖在泥地上,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氣,隻剩下一個疲憊的軀殼。
陽光熾烈地灑落,在他身上投下陰影,卻驅不散他周身彌漫的陰鬱。
文載尹、王三春等文武默默地站在李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沒有人敢上前打擾,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熾熱的陽光曬在每個人的甲胄和官袍上,蒸騰起一絲絲暑氣。
但無人覺得炎熱,隻覺得心頭一片冰涼。
王三春幾次想開口說點什麼緩和氣氛,但看看李徹的背影,最終隻是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把話咽了回去。
其他人更是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了殿下。
文載尹默默在心底暗歎一聲,他明白,此刻能出言安慰殿下的也隻有自己了。
察覺到身後熟悉的腳步聲,李徹沒有回頭。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身後的老臣傾訴:
“你知道嗎,文老......”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乾澀。
“當初......我剛剛出關的時候,比這慘烈十倍的仗也打過。”
“每一次廝殺過後,無論多累,身上帶著多重的傷,我都會去挨個營帳走一遍,探望傷兵的情況。”
“那時候的將士們也都知道,他們的殿下未必能和他們同甘共苦,但一定會和他們......同生共死。”
他的語氣漸漸變得飄忽。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是從我成為奉王開始,戰後我很少再去傷兵營了。”
“那些在戰場上為我拚殺、為我流血的將士們,他們在我的印象裡,漸漸變成了戰報上的一串串冰冷的數字......陣亡多少,重傷多少......”
李徹的肩膀微微抽動了一下,聲音裡帶上了顫抖:
“不是我不想去......也不是我懶了,忘了本......”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遠處的海麵,聲音有些哽咽:
“是我不敢去!”
“文老......”李徹的聲音有些茫然,“若是我沒有發起這場戰爭,跨海來打倭國......”
文載尹的心一揪,立刻踏前一步,打斷了李徹的自責:
“殿下!萬萬不可有此等想法!”
“老臣之前便已說過,將士們披上陣殺敵,馬革裹屍,乃是他們的職責,更是他們的歸宿!”
“您貴為奉王,為奉國的未來選定道路,是戰是和,是攻是守?運籌帷幄,決勝千裡——這,便是您的職責,您的歸宿!”
“兩者豈可混淆?又豈能因一時之仁,而動搖社稷之基?!”
文載尹語氣放緩,卻更加語重心長:
“殿下,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老臣知道,您心中恨極了這倭國。當初您跨海發兵,誓要覆滅倭國之時,老臣心中亦曾有過不解。”
他坦誠地直視著李徹的眼睛:
“我奉國百廢待興,卻精銳儘出跨海遠征,風險巨大。隻為了這彈丸島國,卻要傾國之力,到底值不值得?”
文載尹話鋒一轉,聲音變得異常凝重:
“然而,隨著戰事深入,隨著對倭人了解日深,老臣越來越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
“倭人之狼子野心,刻於骨髓!千百年來,其國中天皇高踞雲端,被奉若神明,萬世一係。底層民眾生活困苦不堪,然其怨毒之火卻不敢燒向那被神化的天皇,甚至轉為畸形的推崇。”
“此等民族,其心性必然走向極端,若有之心人引導扭曲,其怨氣必然儘數傾瀉於外。若是今日不除,待其羽翼稍豐,必成我奉國,乃至整個大慶的心腹大患,遺禍無窮!”
“殿下!”
“您出兵倭國,絕非好戰嗜殺,實乃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老臣如今深信不疑,殿下此戰,既無罪於當世黎庶,更功在千秋萬代。”
“殿下聖明燭照,英明決斷,並無任何不妥之處!”
文載尹的目光再次落在李徹身上,如同長輩般開解道:
“至於那些陣亡的將士......他們是為國儘忠而死,死得其所,重於泰山。”
“殿下能善待其家眷遺孤,使其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已是仁德昭彰,澤被蒼生。”
他深深一揖,聲音帶著期許:“殿下切不可因一時悲憫,而妄自菲薄,動搖本心!”
文載尹這一番話,如醍醐灌頂,將李徹的自責和迷茫衝刷得七零八落。
他抬起頭,眼中的茫然漸漸褪去。
是啊......自己不再是當年那個,隻帶著千餘罪徒在雪原上掙紮求生的少年了。
他是大慶奉王!每一個決定,都關乎著數百萬人的生死存亡,關乎著一個新生王朝的未來!
仁慈,是君王的美德。
但優柔寡斷,卻是致命的毒藥。
倭國不除,後患無窮!
這血,必須要流;這代價,必須有人承擔!
“本王……明白了。”
李徹望向遠處依舊飄揚著倭國旗幟的下關城,眼神冰冷而銳利:
“將士們的血,不會白流,這倭國......必須滅!”
“傳令下去,全軍休整七日!七日後,兵發下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