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信,有幾句話,深深觸動了皇帝。
“自始皇開天下一統之大局,伺候王朝更替,興盛與衰敗,曆史滾滾車輪向前。而無論興、亡,最苦的都是天下百姓。先皇有開永世王朝之心,保萬民安樂,臣亦想百姓不受流離之苦。”
“然,前路漫漫,臣如同點著燭火,在黑暗中摸索,一陣微風,就能將燭光吹滅。”
“臣甚至不知,自己開出來的道路,是否正確。”
“若將世家視為大患,皇權的集中亦會滋生出殘暴的帝王,暴君同樣可滅世。”
“已是絕筆之信,臣鬥膽諫言,人生而有七情六欲,再品性端正者,也有陰暗麵,靠人心治國,不如靠律法,完善法度……”
可以看出,陳子君真是知道自身活不長了,什麼話都敢往外寫。
但凡他要有生機,絕不會在信上寫暴君什麼的?哪個皇帝願意承認,自個的子嗣會出殘暴之徒?
這不是汙蔑皇室嗎?
可皇帝生氣也沒辦法,陳子君早就死了。
甚至可以說,為先皇、為皇室、為天下而死。
冷靜下來,皇帝也知道,陳子君所言有道理。
他又想到,太子一心正法,是不是有同樣的長遠眼光,看到了當下的弊端,在探路?
皇帝欣慰太子的聰慧,不亞於陳子君,又有隱憂,律法治國,不是那麼容易的。
動了整個士族的利益啊。
還有就是,皇帝心中,他為真龍天子,該在法之上,法由他創才是合理的。
信上,還寫了完整的十二條律政,看的皇帝都膽戰心驚。
他懷疑,今日影二在禦書房把十二條全說完,可能會立刻被人扣上偽造先皇聖旨、冒充龍隱衛的帽子,身首異處。
還有雲叢生。
皇帝都不一定能保住他。
父皇真的敢想。
皇帝感覺,相比自個生的太子,還有父皇,他是不是真是溫和、沒膽色的帝王?
正胡思亂想,小內侍進來稟告,大長公主醒了。
皇帝起身前往偏殿。
大長公主被宮人服侍喝藥,一麵安排人,去保護好縣主,彆讓她聽到什麼風言風語。
不管是駙馬的事,還是陳子君……暫時,都不想讓益陽知道。
“姑母,朕派人去守著益陽吧。”皇帝主動道。
明珠大長公主要起身行禮,被皇帝免了。
“姑母,不必與朕行這些虛禮,朕親緣淺薄,如今世上,真心關懷朕的長輩,隻有您了。”
這話是肺腑之言,但決不能傳出去。
太後還活著呢。
明珠大長公主看了眼伺候的宮人,嚴肅道:“陛下慎言。”
皇帝自是有把握,身邊伺候的,全是他的心腹,才這麼肆無忌憚的。
但,他還是一揮手,讓殿內的宮人全都退下去。
“姑母,當年,是朕冤枉了陳子君。”皇帝歎息。
帝王親口承認錯了,這是很難得的。
堂堂帝王,除了天災時,會寫請罪書詔告天下,旁的時候,怎能有錯?
“陛下!”明珠大長公主本想勸慰,卻忍不住先落了淚。
“陛下乃英明之君,當年的事,是小人作祟在先,是臣妾沒查明真相被人利用在後,錯不在您。”
是她,當年找到證物時,分明遲疑過,卻還是沒查,就呈交了上去。
皇帝坐在床榻前,眼底有愧色。
“姑母,您是關心朕,急朕之所急,才被歹人鑽了空子。”
“故而,姑母您的錯,就是朕之過,朕願意背負。”
明珠大長公主淚眼朦朧抬頭,怎能不知,皇帝是在寬慰她的心。
不想她陷入自責、悔恨,主動攔責。
“臣妾隻求,陛下能還陳氏一個清白。”
明珠大長公主壓住心間的痛,強打起精神。
“姑母放心,朕不是早就應了您嗎?”
皇帝是要一言九鼎的。
看姑母臉色沒那麼難看了,皇帝才將陳子君的信拿出來。
大長公主捏著信封,手指泛白,身體微微發抖。
皇帝歎息一聲,離開偏殿。
他並沒有探究那封信的想法,夫妻私話,他沒那麼八卦。
世人都說,陳子君與公主夫妻不和。
陳子君當年求娶,是為打壓皇帝威嚴,貪圖長公主美色。
皇帝一開始也這麼以為,直到王南明身死。
為保住長公主清譽,外人猜測王南明是陳子君害死的。
其實,是他親自賜死的。
王南明本是姑母的未婚夫,素有美德、才名遠揚,可都是假的。
私下裡就是好色之徒,在姑母成親後,還要下藥,意圖毀了姑母清白,好在被人及時發現。
也是那次,陳子君找到禦前,拿出王南明與近六年的京城女子失蹤案有關。
丟失的女子,都是十五六歲、相貌出眾的農家、富商女。
一具具屍體,都藏在王家莊子裡。
也是那次,皇帝才知道,陳子君當初求娶大長公主,就是已經懷疑王南明品性不端,才“張狂”一次。
本該將王南明繩之以法,公開處刑,可王氏不想名聲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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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來認罪,卻話裡話外提長公主清譽……
最後,王南明“意外”身死,王氏以迂回方式補償失去女兒的人家,就成了最好的法子。
也是這次,皇帝察覺到了,陳子君對姑母的情誼。
當時他意外,又有隱秘的驚喜,認為姑母大可以利用這份情誼……
姑母沒辜負他的期待,可皇帝沒想到,姑母也動了心。
陳子君死後,姑母雖懷有身孕,但她長相出眾、又是公主之尊,重新改嫁不難。
皇帝也暗示過,姑母可選如意郎君,他來賜婚。
他是想彌補姑母一場,情投意合的姻緣。
可姑母幾次拒絕,生下益陽後,也沒變了心意。
後來,皇帝得知,姑母每年清明去一座孤墳,枯坐一整日,他就明白了。
情之一字,果然傷人。
這些年,皇帝愧疚於,姑母為他,誤了終生。
如今依舊愧疚,是皇帝捫心自問。
若在罪證確鑿的當時,陳子君沒選擇認命,找他坦白一切。
坦白先皇的托付。
他會如何?
皇帝心想,或許會留陳子君一條命,但會將錯就錯,不會許陳子君留在朝堂。
他已然是君,天下如何治理,該由他這個新帝決定。
而不是處處聽先皇的。
這,是為君者必然的霸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時候也是有道理的。
偏殿,明珠大長公主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遲遲沒敢拆開。
她與陳子君夫妻緣淺。
由“逼迫”開始,她從警惕、防備、到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