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平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候玉英,隻見她嘴角微微上揚,還是那熟悉的嘲諷的味道,這讓孫少平的心墜到了穀底。
接下來就是查驗糧票的編號了,這倒是費了點事。一九七三年陝省這邊發行的糧票主要有以下的麵額,半市兩0.05斤)、壹市兩0.1斤)、貳市兩0.2斤)、伍市兩0.5斤),然後才是壹市斤、五市斤。
雖然當時部分年份或批次包含十市斤這樣的大麵額,但是在當下的年月,糧票的發放還是以小額為主,大麵額的相對較少。所以五十斤的糧票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這給查驗增加了難度。
可是辦法總比困難多,校方這邊索性把相同的糧票分成了六等份,按照麵額一一查驗。隻不過剛把堆兒分好,校方這邊的幾位臉色就變了,因為他們分出來的糧票麵額,和田潤葉提供的記錄壓根兒就對不上,哪怕總數都是五十斤。
田潤葉一直在旁邊觀望,她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她本以為自己很心細了,可是卻沒什麼用,擺在這兒的錢和糧票貌似不是她的那些了。
她隻能是報以僥幸,希望這個叫候玉英的女生,忙中出錯,把自己的糧票不小心給混了進去,這樣就能有翻盤的借口,不至於輸的這麼難看。
要知道現在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把二爸都給牽扯了進來,要是真被二爸的那些對頭,以這件事情為借口找他麻煩他,那自己就是真該死了。
田福軍此時也麵沉如水,他隻想著還當初欠下的那份救命之恩,到底還是唐突了。他不發一言的看著幾人一一查驗著糧票上的編號,直到他們弄完,直起了腰來,他也徹底死心了。
校長把田潤葉的記事本,遞還給了她,然後說道:
“田老師,事實證明這些錢和糧票,和你的並沒有任何關係。當事人都在這兒,我們學校也不好罔顧事實。田主任,接下來您看應該怎麼辦?”
田福軍的臉色更難看了,特麼的的我還能怎麼辦?難道還能把這件事情給強壓下去嗎?那才是真的找作死呢!
還沒等田福軍說話,一旁的候玉英突然抽泣了起來。隻能說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員,她抽噎著說道:
“千不該萬不該,都是我的不應該。我家的糧票都被我爸媽借給家裡的窮親戚了,所以這個月有些吃緊。
我又吃慣了細糧,這才臨時和顧養民同學借來應急。可沒想到出了這麼一碼事兒。這錢和糧票我不借了還不行嘛,大不了就啃一個月的高粱麵饃,彆的同學能吃,我也能吃!”
候玉英委屈巴巴的話語,徹底把田福軍堵在那裡下不來了。他剛才聽校長說起過,候玉英同學的家裡條件挺富裕的,父親是原西縣供銷社的乾部,母親也有正式的工作,在學校裡吃的一直都是細糧。
現在他就算找到候玉英,跟他父母背後協調這件事情怕是都做不到了,這個女娃實在太聰明了,提前把自己架到這兒了,再想做什麼那是做多錯多。
田福軍平息了一下怒火,對著候玉英說道:
“這位同學,錢和糧票既然找回來了,那就好好收起來,不管怎麼用那都是你的自由。任校長,孫少平的事情你們秉公處理吧,我沒任何的意見。”
孫少平再一次被保衛科的人給帶走了,他麵容麻木,知道自家唯一翻盤的機會都沒了。即便是潤葉姐豁出來搭救自己,可依然無濟於事,等候自己的怕是和姐夫王滿銀相同的結局了,自己怕是要比他還慘,因為這件事情的性質更為惡劣。
田福軍看了眼女兒和侄女,清了清嗓子吩咐道:
“小霞,你先回去教室吧。小張,你把潤葉先送回城關小學,我在這兒等你回來接我。”
候玉英在校長和教導主任的允許下,也離開了。隻是出了校長辦公室所在的窯洞,她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幸虧那封莫名其妙的信裡提前幫自己做了各種預案,自己為了讓這件事更保真,的確是提前和顧養民借了錢和糧票來移花接木,要不然這次怕是真讓孫少平翻身了,這次我看你還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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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高中的操場上,初春的陽光刺眼的殘忍。孫少平站在主席台上,汗水順著他的鬢角留下,可即便如此,他也站的標版溜直,精氣神十足。
教導主任看到後也沒在意,畢竟他對於縣高中已經是個過去式,隻要他不要臉,沒人能拿他怎麼著,呆會兒就把他遣返回去了。
然而孫少平也沒能撐多久,自己就先低下了頭。台下幾百個昔日同窗的注視,像刀子一樣紮在他的身上,他從來都沒想過窮的隻活一張臉的人,有一天會被彆人把他最後的遮羞布撕下,狠狠的踩在腳底下。
那些平日裡圍著他聽故事的同班同學,此時用鄙夷的眼神望著她。下麵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不絕於耳。
教導主任的聲音再一次通過大喇叭傳遍整個操場:
“孫少平,男,十七歲,原西縣石圪節公社雙水村人。經查實,該學生於四月六日晚盜竊同學財物,數額巨大,情節惡劣。經過學校商議,開除孫少平的學籍,移交公社處理!”
校方因為田福軍的緣故,沒有過分刁難孫少平。可即便如此,最後給出的結果,還是不可避免的引起了一陣騷動,孫少平雙腳發軟,險些沒癱倒在地上。
他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不斷的閃回離家來縣裡讀書時父親塞給他的五塊錢,大哥拍著他的肩膀,叮囑他“好好讀書,不用操心家裡”,潤葉姐塞給他布包時溫暖的手指……現在一切全完了,他隻覺得嘴角一陣苦澀。
結束了學生大會後,孫少平被押上了拖拉機,被送往石圪節公社。拖拉機駛出校門時,他看到田潤葉站在路邊,臉色蒼白的像紙。
他想喊,想辯駁說自己沒偷東西,但是喉嚨就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穿著紅色碎花棉襖的身影越來越遠,漸漸消失。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前陣子孫家女婿王滿銀跑去集市賣假耗子藥,被送去勞改的事情在村子裡鬨得沸沸揚揚,沒想到才過了不久,孫家又傳來了新的新聞。
他們家的那個驕傲,最有文化的讀書人孫少平,因為偷同學的錢和糧票,被學校開除不說,也被送到石圪節公社進行勞改了,他做的事情性質上可比王滿銀惡劣的多。這下熱鬨了,平時最不對付的姐夫和小舅子,成了一個壕坑裡的難兄難弟了。
消息傳到雙水村的時候,孫玉厚正在自留地裡翻土,聽見小兒子出事了,手中的鋤頭直接掉落,砸在了腳麵上。
他都沒顧得上疼痛,想要趕去石圪節公社,趕快見到小兒子,問清個事情原委,可是還沒等走出幾步,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家裡出事兒的時候,孫少安並沒在家。此時他正在米家鎮獸醫站裡,給生產隊的那頭病牛灌藥呢。今年才剛開春農耕,隊裡的這頭牛就病了,已經整整兩天沒好好的吃草料了,這也讓孫少安茶飯不思。
孫少安是雙水村生產一隊的隊長額,所以給牛看病的活計自然是落在他身上。這是他們隊裡最好的牛,是全隊人的命根子,口青力大,乾活兒是全村兩個隊最拔尖的。
二隊隊長金俊武前年就曾經提出過,要用他們隊裡的兩頭牛再搭一頭毛驢換他這頭牛,他都沒換。平日裡隻要是他在場,就不讓其他社員使喚這頭牛,拉犁都是他親自掌舵,他怕彆人不愛惜,再讓牛勞累過度。
當天晚上把牛伺候著休息了,孫少安因為不遠處鐵匠鋪的鐵匠好心,在人家那裡對付著縮了一宿。第二天看到牛有精神頭了,藥已經見效,他這才牽著往回走。
米家鎮距離雙水村足有三十裡路,因為牛大病初愈,所以孫少安也並沒催促他,任著他的性子慢悠悠的往家裡走,快到村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上午。
眼瞅著要進村口的時候,他看到村子裡的那個傻子田二,正在土路邊的水溝裡彎腰尋找著什麼破爛兒。他走到田二身邊大聲說道:
“二叔,晌午了,快回家吃飯!”
田二怔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了這個熟人,他有些神秘的微笑著,說道:
“這世道要變了。”
孫少安臉上掛著笑容,心裡頭感歎著:自家這情況還不是最壞的,最起碼還有田二家在那裡墊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