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話還沒說完,喉嚨就像被什麼給堵住了似的,混濁的淚水順著皺紋縱橫的臉頰滾落。大女婿出事他都沒這麼難過,因為他知道那是個什麼貨色。可是小兒子不一樣,他是全家的希望,現在希望坍塌了,他心中的難過溢於言表。
賈秀芳在一旁也抹了把眼淚,對著孫少安說道:
“支書今天把話說到這份上,咱家以後要是還想在雙水村過活,就得按他說的辦啊,可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了。”
孫少安蹲在地上,手指無意識的摳著地上的土坷垃。他當然明白父母的意思,眼下必須和田潤葉徹底斷了聯係,而且要讓田福堂知道他們一家人的決心。這個念頭像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可現實擺在眼前,他彆無選擇。
孫少安的喉結一陣滾動,聲音低沉的幾乎聽不見:
“爸,媽,我懂。明天就托二媽給我說親去。”
孫少安的二爸孫玉亭,在村子裡是田福堂的副手,田福堂不在的時候有個什麼大事小情,都願意交給他去跑腿,說他是田福堂的頭號狗腿子都不為過,溜須拍馬這是個行家。
孫玉亭對這個弟弟也是操碎了心,他十六歲那會兒,父親得了癆病死了,從此兄弟倆就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是個小腳,隻能做些在家推磨的活兒,孫玉厚就成了家裡的頂梁柱忙裡又忙外,四處打零工拉扯這個家。
冬天農閒的時候,孫玉厚為了掙點買油買鹽的錢,就去到石圪節一家商行給人家拉牲口趕大車,翻山越嶺走個十幾天,到山西柳林馱瓷器回到這邊賣。因為是個好把式,所以幫掌櫃的掙了不少錢的同時,自己也得了些工錢。
手裡有了點家底之後,孫玉厚就惦記著讓他出去讀書。從小孫玉亭跟著村子裡的金先生,也就是金俊武的父親倒是識了不少的字,可終究還是不那麼正規。
可是雙水村這邊那時沒有太正規的學校,眼瞅著孫玉亭的歲數大了,再不去讀書就晚了。他就開始四處張羅,有天突然想起在柳林鎮馱瓷器的時候,燒窯的窯爐出了事故,他冒死救過一個姓陶的窯主。
孫玉厚抱著試試看的心思,就給柳林去了封信,問他能不能收留弟弟去那邊讀書。老陶很快就回了音,一口答應了下來。
孫玉亭在柳林讀到了初中畢業,在那時就已經算是了不起的文憑了,一九五四年在老陶幫忙張羅下,去到太原鋼廠當了工人。
孫玉厚一家人樂的不知如何是好,家裡總算是出了個在外正經乾事的人了,這可是正兒八經的鐵飯碗啊。
然而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六零年的時候,孫玉亭突然從山西跑回來了,說他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買一麻袋的土豆,死活不回去,說要在家裡說個媳婦兒,然後種地。
從小一塊兒長大,孫玉厚太知道自家兄弟是個什麼德性了。他就不信弟弟這個工人混的還不如自己這個整天在地裡刨食的,肯定是因為怕挨累,這才扔下鐵飯碗回了老家。
勸說無果後,孫玉厚也隻得由著他了,這一年孫玉亭已經二十六了,也確實到了說媳婦兒的年紀。因為家裡窮,給不起旁人家要的那些彩禮。最終還是柳林鎮的老陶幫忙,說了個賀家灣的媳婦兒,也就是孫少安的二媽賀鳳英。
彆看孫玉亭兩口子都不是會過日子的主兒,可是這倆家夥鑽營都有一套,混著混著他就成了田福堂的狗腿子。至於賀鳳英則是成了村裡的婦女主任,這倆人就沒一個著家的,餓得家裡三個孩子哇哇直叫喚。
見到兒子應下了,孫玉厚咳嗽了兩聲,開口道:
“張羅著說親也用不著你出麵,額知道你臉皮薄,明天額去到你二爸那裡走一趟。”
孫少安身心俱疲的點了點頭,然後回去自己住的那個小土窯睡覺去了。他走後孫玉厚反倒是睡不著了,他盤腿坐在炕上,一邊抽煙,一邊掂量著明天的說辭。
第二天一大早,孫玉厚先沒忙著去出工乾活兒,一個人火急火燎的去了弟弟孫玉亭家。
他盤算著孫玉亭在公社的農田基建工地上是個頭頭,各村的基建隊來了不少的女娃娃,他大概都認識,說不準裡麵就有合適的呢。
晨光微熹時,孫玉厚便踏上了去弟弟家的路。他特意穿了件補丁較少的褂子,袖口和領子都拍打過了。可是那布料早已被歲月磨的發亮,再怎麼整理也遮不住窮酸氣。他佝僂著背,腳步比平日裡快了很多,生怕遇見早上上工的村民。
田埂上的露水打濕了孫玉厚的布鞋,涼意順著腳心往上爬,可他卻沒心思理會。
孫玉厚摸了摸懷裡揣著的半包大前門,這是去年過年時金俊山給的,他一直都沒舍得抽,眼下要求人辦事,哪怕這是自己的親弟弟,,總也得有點拿的出手的東西。
“玉亭?玉亭在家不?”
孫玉厚在院門外喊了兩聲,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怕驚擾到了什麼。
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幾隻老母雞在刨食。孫玉厚正猶豫著要不要再喊,突然聽見窯洞裡傳來弟媳賀鳳英尖細的嗓音:
“大清早的,誰啊?”
“我,他大哥。”
門吱呀一聲開了,賀鳳英披著件藍布衫站在門檻上,頭發亂蓬蓬的,她眯著眼睛打量了下孫玉厚嘴角,往下一撇,問道:
“喲,大哥啊,這一大早的有啥急事?”
昨天田福堂和大哥家爆發的矛盾,孫玉亭和賀鳳英兩口子早就聽說了。田福堂毀了村委會,所有人都沒給好臉子,還逮著孫玉亭一通臭罵,然後騎上自己的自行車就走了,據說是去了原西縣裡。
這兩口子都在田福堂手底下討飯吃,現在因為大哥一家吃了掛落,他們能給孫玉厚好臉色那才出鬼了呢。
孫玉厚自然看出了賀鳳英的陰陽怪氣,也猜到了她是因為什麼。這件事情自己家理虧,怨不得彆人。他搓了搓手,問道:
“鳳英啊,玉亭起來沒?我找他有點事商量。”
賀鳳英沒立刻回話,而是轉身衝著屋裡吼了一嗓子:
“孫玉亭,你哥找你!”
賀鳳英明顯帶著怨氣,那調門高的能震下房梁上的灰。喊完她也不招呼孫玉厚這個大哥進屋,自顧自的扭身回去繼續梳頭去了。
孫玉厚站在院子裡,聽見窯洞裡傳來弟弟含混的應聲,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孫玉亭趿拉著布鞋從窯洞裡出來,一邊係著中山裝的扣子,一邊問道:
“哥,咋這麼早?”
孫玉厚從懷裡摸出了那半包大前門,抽出了一支遞給弟弟,然後說道:
“玉亭啊,哥有點事想求你幫忙。”
孫玉亭雖然接過了煙,給自己劃火柴點著,可是卻一臉的難色,對著大哥說道:
“大哥,你是為了家裡那塊自留地的事兒來的吧?這我可真幫不上忙。
您是不知道啊,昨天支書回來,指著我和鳳英的鼻子一通臭罵,然後他就急匆匆的蹬著自行車奔縣裡去了,我估摸著是去操持田潤葉的事情去了。”
孫玉厚從煙鍋袋子裡舀了一下子旱煙壓實,然後借著弟弟的火柴點著,說道:
“額不會為難你的,今天過來找你,一是為了讓你給田福堂捎個話,就說少安和潤葉姑娘以後會徹底斷了,他不會再打擾到潤葉姑娘;二是琢磨著讓你和鳳英掂對著給少安說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