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川連忙起身相迎,作為在公社磨練多年的老油條,他又怎麼會看不出田福堂這病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可即便如此,場麵上的關心還是要做足的。
田福堂重重的咳嗽了幾聲,顫巍巍的握住白明川的手,虛弱的說道:
“白書記,我……我是來向組織負荊請罪的……雙水村出了這麼大的事,我這個當支書的……難辭其咎啊!”
田福堂說著,身子就要往下出溜,仿佛是要跪下來一般,被白明川趕忙一把扶住:
“老田啊,說話就說話,你這是乾什麼?!”
徐治功在旁邊冷眼旁觀,手指在辦公桌上輕輕敲打,隨即道:
“老田啊,孫少安的詢問記錄,我們已經仔細的看過了,不過,在一些細節上有些出入,我們還是要跟你核實一下。”
田福堂貌似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胸口,仿佛情緒有些激動的說道:
“徐主任,少安那娃……其實是個實誠人,他……他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也是不想村裡人被連累,真的要怪的話,最應該怪的是我這個支書,是我的工作沒做好啊!”
白明川和徐治功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倆都聽明白了,田福堂這話裡的門道。田福堂這是想要把孫少安從這件事裡給摘出來,但是有些話又不能明說,畢竟真的要追究起來,田福堂這個幕後主使是絕對跑不了的。
白明川看了眼矗立在一邊的孫玉亭,接過了他手裡捧著的材料,故意岔開話題,對著田福堂問道:
“老田啊,金俊斌同誌的事情,你們村裡是什麼意見?”
沒等田福堂回答,孫玉亭立刻抓住機會,佝僂著腰上前一步,恭維著說道:
“白書記,徐主任!金俊斌同誌是在保護集體財產時英勇犧牲的,這是他詳細的個人先進事跡材料……您看,他臨死前手裡還死死的攥著勞動工具,這充分體現了一個貧下中農社員對集體財產的愛護!”
徐治功接過材料快速瀏覽,不過嘴角卻隱約的微微抽動,這份充滿時代特色的“英雄敘事”實在是太過熟悉了,但是不管是公社還是雙水村,眼下也確實都需要這樣一個台階。
徐治功隱晦的給白明川遞了個眼神,微不可查的輕微點了點頭。白明川默契的起身,幫著田福堂倒了杯水,遞了過去,然後微笑著說道:
“老田啊,我明白你們的苦衷,但是石圪節村鬨得太厲害了,這件事總得有個說法。要不然你看這樣行不行?
金俊斌同誌自然是按照因公犧牲處理,公社批30塊錢作為撫恤金;至於孫少安,則是在公社廣播站做公開檢討。
你們雙水村呢,今年“農業學大寨”的先進肯定是沒有了,但是抗旱救災的補助糧,我可以比彆的村給你們多批200斤。”
田福堂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這個處理結果比他預想的要輕多了。金家因為這件事得了實惠,想必不會再糾纏金俊斌的去世,孫少安隻需要丟個麵子,村裡麵還有額外的補助,最重要的是,他田福堂的位置總算是保住了。
田福堂趕忙作勢又要站起來鞠躬,被白明川給一把按住了,然後就見他滿是真誠的說道:
“謝謝白書記,謝謝徐主任!我們一定會深刻檢討,不過有件事我還是要請示一下,少安的檢討,能不能讓玉亭幫著寫?那娃沒文化我怕他有些事情說不到點子上……”
田福堂的這話,其實純粹是在鬼扯。要知道,當時孫少安高小升初中的畢業考試,在全縣,可是取得了第三的好成績的,要不是家裡實在是困難,支撐不起來他繼續上學,他才是孫家學習最有實力的苗子。
田福堂之所以這樣說,其實是怕孫少安私底下對這件事有什麼抵觸心理,在檢討裡胡亂的內涵,所以才會讓孫少安他二爸幫忙起草這份檢討。
對於田福堂的提議,白明川很給麵子的同意了。可是一旁作為副手的徐治功,卻是冷笑了一聲,開口道:
“老田啊,我聽說金俊斌去世了之後,他二哥金俊武還不讓下葬來著,你們村的團結很成問題呀!”
徐治功這是在故意敲打田福堂,意在告訴他,你們村子裡的事兒,公社這邊是心知肚明的,彆總想著瞞天過海,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就你一個精明的。
辦公室裡瞬間陷入了安靜,田福堂的後背驚出了一身冷汗。孫玉亭這時急忙出來打圓場,開口道:
“徐主任,事情是這樣的,當時出事之後,金家老太太,也就是金俊武的母親,因為喪子之痛突然陷入了昏迷,老人家這種情況,金俊武作為當兒子的,自然是要等母親醒來,才好跟他商量弟弟的喪事,您說對吧?”
白明川不欲在這件事情上繼續糾纏,他擺了擺手,說道:
“行了,這件事就這樣吧。老田,你回去把村裡的工作做紮實了,記住了,下不為例哦。”
田福堂心知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和孫玉亭從公社大院裡出來時,腰杆不自覺的挺直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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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等在門外樹蔭下的孫少安,那後生正蹲在路邊,用樹枝在地上無意識地劃拉著什麼,單薄的背影透著說不出的落寞。
田福堂走到孫少安身邊,聲音裡帶著刻意裝出來的疲憊和欣慰,輕聲道:
“少安啊,經過我和你二爸的一通斡旋,公社決定把這件事從輕處理,你……你明天來公社廣播站念個檢討就行。”
孫少安緩緩的抬起頭,眼睛裡布滿血絲。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點了點頭。田福堂左右打量了一下,湊到孫少安身邊,低聲道:
“你放心,等公社的撫恤糧下來,你們家我讓俊山多記20個公分!”
孫少安心裡明白,這既是田福堂對自己的補償,更是封口費,意在讓自己不要亂說話。他盯著地上自己畫出的溝壑,那痕跡又深又亂,像極了此刻他心裡的千瘡百孔。
孫紹恩想起了那天在金俊武家喝酒時,金俊武的那句“熬著吧”;想起了躺在門板上,再也不會說話的金俊斌,想起了在公社辦公室裡自己簽下名字時那份沉甸甸的屈辱。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的不成樣子:
“謝謝田支書!”
田福堂拍了拍孫少安的肩膀,如釋重負的長舒了一口氣。這場風波總算是過去了。隻是他沒有注意到,孫少安盯著他背影的眼神裡,有什麼東西永遠的改變了。
回村的路上,孫玉亭湊到田福堂身邊邀功:
“福堂哥,我那份材料寫的還行吧?白書記看的直點頭呢。”
田福堂滿意的笑了笑,對於孫玉亭在這次事件中的表現他還是很滿意的,他輕聲說道:
“乾的不錯,放心,我是不會忘記誰跟我是一條心的!”
夕陽西下,將田福堂和孫玉亭的影子拉的很長,扭曲的投射在乾涸的東拉河床上,像是兩個遊蕩在苦難大地上的幽靈。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孫少安獨自踽踽獨行的身影,則如同一個沉默的、等待爆發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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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水村的慘劇和屈辱,仿佛被那場風光的追悼會,和孫少安在公示廣播裡乾巴巴的檢討,暫時掩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