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的元旦剛過,原西縣的格局也悄然迎來了新的變化。縣ge委會一把手馮世寬,因為工作表現突出,被提拔到了黃原地區擔任ge委會副主任,這是對他多年來勤勉工作的肯定。
與此同時,二把手田福軍也接到了調令,調他回到黃原地區,等待新的工作安排。這份調動看似平常,實則卻內含玄機。
地區主要領導苗凱對田福軍的獨立工作作風有所保留,曾有意安排他到防疫站任職,但是分管組織工作的副主任呼正文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福軍同誌能力強,工作經驗豐富,這樣的安排恐怕不能充分的發揮它的作用。”呼正文在工作會議上如是說道。最終組織上決定暫不安排具體職務,讓田福軍先回到地區上待命。
就這樣原西縣ge委會的三把手李登雲,順理成章的開始主持全麵工作。這位是李向前的父親,如今成為了原西縣實際的掌舵人。
基層單位也隨之進行了調整,石圪節公社主任白明川和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龍,因工作出色被提拔到縣裡任職,遞補到了田福軍和李登雲原來的位置上。
石圪節公社的副主任徐治功獲得轉正,而公社文書劉根民,也就是孫少安曾經的高小同學,也因為表現突出而被提拔為副主任。
這些人事變動在機關裡引起了一陣熱議,但是很快就被即將到來的春節氣氛所衝淡。對於雙水村的老百姓來說,最令人振奮的消息是,今年春節允許鬨秧歌了!
雙水村的秧歌在整個原西縣都是出了名的,在這個有著深厚秧歌傳統的村莊裡,上至白發老人,下至垂髫小兒,誰都能上場扭上兩段。往年隻要是一入冬,村裡就開始為正月鬨秧歌忙活起來了。
家家戶戶都在準備著招待秧歌隊“轉院”時的吃食,這可不僅僅是娛樂,更是一次展示家門風光的機會。就好似那孔雀開屏,有的家庭僅僅因為一回對秧歌隊招待的好,第二年就會有好多人家上門說親。
因此,即便是光景最困難的人家,也會省吃儉用,把紅棗、瓜子、核桃等這些稀罕物仔細的收著,就為了在秧歌隊來時,能端出一盤像樣的茶點。
村裡的婆姨們早就開始翻箱倒櫃,找出壓在箱底的彩布,準備給全家做新衣裳;漢子們則是忙著修補鑼鼓家夥,檢查秧歌隊要用的道具。
臘月裡的雙水村,雖然天寒地凍,但卻處處洋溢著暖意。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的炊煙,都比往日裡更歡實,仿佛連老天爺都知道:要過年了,要鬨秧歌了!
正月裡,雙水村的秧歌火種一點燃,立刻以燎原之勢蔓延至整個石圪節公社。罐子村的鑼鼓敲起來了,下山村的彩綢舞起來了,就連最偏遠的哭咽河畔都傳來了歡快的嗩呐聲。
更讓莊稼人驚喜的是,這一次,公社和縣裡非但沒有阻攔,反而還送來了紅紙彩綢,支持農民恢複著傳統的紅火熱鬨。老人們蹲在牆根下曬太陽時,都不由得想起田二在生前常念叨的那句:“這世事要變哩……”
更讓雙水村村民們感到自豪的是,他們不僅恢複了鬨秧歌,還要在正月十五晚上舉辦“轉燈”儀式。消息傳開,石圪節村、罐子村,等五六個村莊的秧歌隊都爭相要來“打彩門”,轉九曲。沉寂了多年的雙水村,一下子成了十裡八鄉的焦點。
村裡人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三撥,在忙活著,田家圪嶗大隊部裡,田福堂披著那件虎皮領子大氅,栽絨火車頭棉帽下的額角沁著細汗。他身邊圍坐著一群穿戴整齊的老者,在這種事情上,這些拄著拐棍的老漢才是真正的權威。
要知道幾支秧歌隊碰麵,在禮節上,比國家元首互訪還要講究呢,誰先進場?誰先開嗓?彩門怎麼打?九曲怎麼轉?稍有不周就可能引發村與村之間的“戰爭”。此時老人們就好像聯邦大法官似的,嚴肅的仲裁著各項“規定”。
廟坪的棗林前,金俊山帶著一幫後生正在栽燈。高粱杆紮成的燈架排成了長龍,每個燈座上放著蘿卜挖成的燈碗,倒上麻油後能燒一整夜。
金俊武細心檢查著每一盞燈,田夫高和金光亮則忙著在燈陣間牽紅繩,這轉九曲的路線可錯不得走錯了,那是要鬨大笑話的!
最熱鬨的還要數金家灣的小學院子裡,大秧歌隊正在這裡排練,全村的好把式都聚集在此處。婆姨,女子們穿著粉襖綠褲,彩帶纏腰,手執雙扇;老漢後生們一身黑衣藍褲,白羊肚毛巾包頭。
隨著鑼鼓點,滿院子彩綢翻飛,腳步生風。傘頭田五爺聲音洪亮,出口成章:
“正月裡來是新年,紙糊著燈籠掛門前,風吹燈籠突嚕嚕轉,我和三妹子過新年……”
這位老傘頭五十年代曾代表原西縣去到黃原地區參加彙演,此刻,他正把畢生絕學傳授給年輕的後生們。
教室裡麵則是另外一番景象,金成和姚淑芳正在對戲,潤生和銀花排練《夫妻識字》,海民則帶著田平娃演練《挖洋芋》。最引人注目的是蘭香和金秀這對姐妹花,兩人穿著改小的戲服,正在排練《兄妹開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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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黃原趕回來的金波更是忙的不可開交,他既要指揮“五音”班子,又要教金富、金強這兩個夯貨拉二胡。孫玉亭和金光輝吹管子,金光明拉板胡,悠揚的樂聲透過窗戶紙,飄蕩在雙水村的上空。
棗林外的空場上,早有外村的秧歌隊前來探營。罐子村的傘頭隔著坡就唱起了挑戰的歌謠:
“雙水村的秧歌扭的歡,比不上罐子村的船公號子震破天!”
作為雙水村的傘頭,田五爺自然是不甘示弱,立刻應戰道:
“罐子村的號子雖然響,比不上雙水村的九曲黃河燈明亮!”
雙方你來我往,好不熱鬨,引得圍觀的群眾陣陣喝彩。
臘月二十的清晨,雙水村還籠罩在薄霧中。葉晨和賀秀蓮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走進了村口,遠遠就看見田家圪嶗那棵老槐樹上掛滿了紅綢子,像一團燃燒的火炬。
賀秀蓮忍不住“呀”了一聲,樹杈上竟然蹲著幾個後生,他們正在往最高處掛燈籠,因為寒冷凍得通紅的臉上嗬出團團白氣。
“比咱柳林鎮上的社火還熱鬨哩!”
賀秀蓮的睫毛上結著霜花,笑著眼角的痣都跟著漾了起來。她娘家晉西的,秧歌講究含蓄,哪裡見過這般陣仗?隻見打鼓場上30多個漢子,光著膀子擂鼓,古銅色的背脊在晨光中油亮亮的,鼓槌落處震得樹梢的積雪簌簌往下掉。
葉晨看的眼眶發熱,麵前這場景讓他想起了現實,世界裡老家東北的秧歌隊,雖然浪蹺和踢場子不同,但是那鑼鼓點敲在心坎上的顫動是一樣的。他下意識跟著《將軍令》的節奏跺腳,翻毛皮鞋在雪地裡踏出深深的印子。
“葉老師也會扭秧歌?”金俊武拉著板車經過,車上的高粱稈堆的跟小山似的,這個平日裡表情嚴肅的漢子,見到葉晨嘴角竟咧到了耳後根。
“略懂一二。”
葉晨對雙水村這個少有的清醒人印象非常不錯,幫他扶正了歪斜的,稈子,順手抽了根在手裡轉了個花,然後笑著說道:
“我在賀家灣插隊的時候,我們隊裡有個東北的知青,我閒來無事,跟他偷著學會了扭秧歌,隻不過他們那邊的秧歌要轉手絹花。”
說著葉晨光,從兜裡掏出來一塊手絹,那是過生日時,賀秀蓮送她的禮物,隻見他手腕一抖,手絹就像活了一般在指尖飛旋。
其實葉晨是取巧了的,正兒八經的東北二人轉扭秧歌的手絹並不輕,上麵會鑲嵌一些彩珠之類的多餘物事增加重量,尤其是中間的位置裡圈,外人看不到的位置會單縫一圈轉的範圍。
葉晨用的是頂手絹的技法,五指虛張利用離心力讓手絹轉了起來,,隻是輕轉了一圈就收了起來,因為他擔心妻子送他的禮物被風給吹跑了,那樣演砸了不說,還會讓妻子覺得自己不穩重,心裡不好受。
可即便如此,葉晨轉手絹的手法,還是吸引到了旁人的目。田五爺看到後,當即收了傘頭過來,虎皮帽子下的眼睛亮的駭人:
“後生,露兩手!”
說著,他不由分說的把手裡的彩扇塞到了葉晨的手中,鑼鼓班子也機靈的換了《句句雙》的牌子。
葉晨也沒有扭捏,彩扇“唰”地抖開,東北大秧歌的扭、穩、浪、俏在他身上融會貫通。最絕的是他即興把陝北的跨部轉肩和東北的鬥腕相結合,手絹時而在扇尖飛舞,時而纏在腕間打旋。
圍觀的老把式們都看直了眼,田五爺拍著大腿喊道:
“妙啊!這“風擺荷葉”配上“鳳凰三點頭”,美炸了!”
賀秀蓮在人群裡抿著嘴笑,凍紅的臉頰像抹了胭脂。她想起了當初在賀家灣的時候,自己去知青點,給葉晨送吃的,當時他也是歡快的扭秧歌,被知青們圍著裡三層外三層,自家男人不管在哪裡都是眾人中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