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巴老目光炯炯的望著鐘望陽,語氣深沉的說道:
“至於曆史背景和某些描寫,我們不能要求作家回避曆史的複雜性,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過程中有激流也有泥沙。
文學的責任是反思,是記錄,讓人們更加深刻的理解來路,從而堅定的走向未來。遮遮掩掩不是現實主義的態度。
望陽,我們是辦雜誌的,雜誌的作用是什麼?是發現好作品,扶持好作家,引導好風氣!如果因為怕爭議,就扼殺一部有可能成為經典的作品,那是我們的失職!
葉晨還年輕,但是他展現出了才華和膽識,值得我們保護和支持。我的意見是,《魔都文藝》應當全文連載這部《白鹿原》。如果外界有什麼不同的聲音,我可以說幾句話。”
得到了巴老的明確支持和極具分量的肯定,鐘望陽心中所有的疑慮和壓力,頓時煙消雲散。他回到編輯部,再次召開會議,鄭重傳達了巴金先生的意見。
巴老的威望和清晰透徹的分析,讓之前的反對意見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平息。即使仍有少數人保留看法,也無法再提出強有力的反對。
鐘望陽望著在座的諸位編輯,當場拍板道:
“立刻安排排版!《白鹿原》作為重磅作品,下期開始連載!同時,我會將巴老的意見和我們的決定,寫信告知葉晨同誌!”
葉晨這邊先後接到了鐘望陽主編和巴金巴老的信件,鐘主編的信是先到的,字裡行間難掩激動:
“葉晨同誌:大作《白鹿原》已拜讀,心神震撼,連日不能平複!此作品氣勢宏大,意蘊深沉,實乃近年來罕見之佳作!
其於曆史長卷中刻畫人物之複雜、文化之厚重,令人拍案叫絕。雖有部分描寫或引爭議,然其藝術真實與曆史真實渾然一體,價值不容置疑。
我刊有意重磅連載,然如此巨作需慎之又慎,我已轉呈巴老,力薦此作,望能得其指點……”
幾天後,一封來自魔都、署名巴金的信,送到了葉晨手中。前來送信的郵遞員眼神都是詫異的,畢竟巴老的名氣實在太大了,但凡是稍微有點文化的沒有不知道他的,他怎麼都想不通,這麼一位文壇巨匠,為何會給一個上大學的年輕人寄信?
葉晨心中也是難掩激動,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拆開了信,把老的字跡清臒有力:
“葉晨通知:惠寄大作《白鹿原》收悉,讀罷深為感動。你以年輕之筆,勾勒高原滄桑,探尋民族心史,勇氣可嘉,功力深厚。
作品中所蘊含之悲憫情懷與曆史反思,尤為可貴。文學需直麵人生,需有擔當。此作雖有挑戰,然其價值正在於此,望勿為俗議所擾,精心修改完善,如需,可代為作序推薦。”
讀罷這兩封信,葉晨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心中的巨石落地,一股熱流湧遍全身,他轉身將手中的信件遞給一旁焦急等待的賀秀蓮。
秀蓮仔細的看著,經過在葉晨身邊這麼多年的耳目渲染,她早就不是當初的那個女子。隻見她眼眶漸漸濕潤了,抬起頭望著丈夫,擔憂終於化作了無比的驕傲和安心:
“晨哥,太好了!巴老和鐘主編都這麼看重,這下沒問題了!”
葉晨用力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投向桌上那部厚厚的手稿。他知道,通往省報、通往未來理想的道路,因為這部《白鹿原》以及兩位貴人的鼎力支持,已經撲救了最為堅實的一塊基石。
前方的風雨或許仍在,但他手中已經有了一把鋒利的犁鏵,足以破開凍土,耕耘出屬於自己的廣闊天地……
……………………………………
一九七九年九月,《白鹿原》如同一聲炸雷,轟響在《魔都文藝》的版麵上,其引發的回響遠超葉晨之前的作品《少年犯》。
這部作品以其史詩般的宏大格局、對黃土高原深沉命運的挖掘、以及對複雜人性毫不避諱的刻畫,瞬間攫住了全國讀者的心。
人們爭相傳閱,討論著白嘉軒的腰杆與仁義,唏噓著田小娥的悲情與反抗,品味著朱先生的睿智與超然,更被那片土地上五十年波瀾壯闊的曆史變遷所深深震撼。
葉晨的名字,再一次的被推至風口浪尖,“傷痕文學奠基人”的光環之上,更被加上了“深刻的曆史書寫者”、“卓越的敘事者”等更為厚重的頭銜。
無數的讀者來信雪片般飛向雜誌社和葉晨所在的大學,讚美之詞溢於言表,人們驚歎於這位年輕作家筆下的老辣與深沉。
然而正如鐘望陽和巴老所預測的那樣,巨大的讚譽必然伴隨著尖銳的爭議,文壇這片江湖,從不乏眼紅與論爭。
首先發難的,是一些秉持傳統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評論家和老作家。他們在權威的文學評論刊物上撰文,措辭嚴厲:
“《白鹿原》無疑展現了作者葉晨同誌驚人的敘事野心和筆力,然而其創作方向存在著嚴重偏差!
作品過於沉溺於封建宗法社會的陰暗麵描寫,大量自然主義的情欲刻畫尤其是田小娥相關情節)是否必要?這是否是一種“暴露文學”的沉渣泛起,在迎合某種低級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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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對曆史進程的描寫過於灰暗和混亂,未能清晰體現曆史發展的必然規律和進步性。對於格命隊伍內部的某些複雜現象如黑娃等人的命運軌跡),其描寫是否客觀?是否帶有某種消極的、虛無主義傾向?”
“作品試圖構建一個宏大的寓言,但其核心思想模糊不清,充滿了宿命論的悲觀色彩。白嘉軒所堅守的“仁義”是封建社會的精華還是糟粕?作者對此的曖昧態度,值得高度警惕!”
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緊接著,一些與“傷痕文學”本就相左,或自覺被葉晨這位後起之秀鋒芒所掩蓋的文人,也趁機開始推波助瀾:
“一部《少年犯》或許是時代的偶然,但是《白鹿原》暴露出了作者創作思想的深層問題:即對民族苦難和曆史陰暗麵的過度癡迷,缺乏昂揚向上的樂觀主義精神,我們的文學是否需要如此沉重?”
“年僅二十餘歲的青年學生,如何寫出如此“老於世故”,洞察人性之惡的作品?其生活經驗是否足以支撐如此宏大的題材?這背後是否存在嘩眾取寵的投機心理?”
這些批評文章引經據典,上綱上線,帶著一股“老前輩”教訓“不知天高地厚後生”的優越感,試圖從政治導向、道德倫理、甚至作者資格上對《白鹿原》及其作者進行解構和否定。
這場由專業評論界引發的爭議,迅速蔓延至更廣泛的公眾領域。報紙的文藝副刊、大學的文學社團、乃至工廠機關的讀書小組,都分裂成支持和反對的兩派,展開了激烈的辯論。支持者們在據理力爭:
“批評者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白鹿原》寫的不是陰暗,是真實!是紮根於土地的、帶著血淚的真實!田小娥的悲劇是對詞人禮教最有力的控訴!”
“那些情欲描寫並非噱頭,它們是人物命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生命力的奔湧與毀滅,具有強烈的美學力量和悲劇衝擊力!”
“說思想灰暗?恰恰相反!正是白嘉軒等人在動蕩年代近乎固執的堅守中,在蒼涼悲怑的命運底色上,我們反而看到了民族生生不息的韌性!這難道不是一種更深沉的希望?”
“作者年輕怎麼了?他的年輕恰恰證明其才華橫溢!難道寫曆史就必須是七老八十?想象力、洞察力和對資料的消化能力才是關鍵!”
這場轟轟烈烈的大論戰使得《白鹿原》的熱度持續飆升,《魔都文藝》因此而銷量猛增,洛陽紙貴。人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下一期的連載,想親自評判這場爭論的焦點。
許多原本對文學不大感興趣的人,也因為這場巨大的社會爭議而產生了濃厚的好奇心,紛紛找來刊物進行閱讀。
就在爭論趨於白熱化,甚至隱隱有超出文學範疇的跡象時,真正的定音錘終於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