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平的心跳像擂鼓一般,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他沿著河灘深一腳淺一腳的狂奔,枯黃的蘆葦刮過他的褲腳,發出刺啦啦的聲響,像是在阻止他前往某個可怕的終點。
“姐——!大姐——!”
孫少平的呼喊聲在空曠的河灣回蕩,帶著哭腔。最終在河灣最深處,一個背風的土坳後,他看到了那個蜷縮的身影。
孫蘭花安靜地坐在那裡,背靠著一棵老柳樹乾枯的樹乾,頭微微仰著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他的姿態異乎尋常的平靜,與孫少平想象中的崩潰,哭喊截然不同。這種平靜,反而讓孫少平渾身的血液都涼了。
“姐!”孫少平衝過去跪倒在孫蘭花身邊。
孫蘭花緩緩轉過頭,臉上竟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笑容,隻是那笑容蒼白的像一張紙。她眼神有些渙散,聲音輕的像歎息:
“少平……你來啦……沒事兒,姐不疼了……心裡也不堵了……”
孫少平的視線猛地掃過地上兩個打開的油紙包,隻見它們散落在枯草上,裡麵已經空空如也。他的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
“你吃了啥?!姐,你吃了啥呀?”他一把抓住孫蘭花的肩膀,聲音因為極度恐懼而變調。
這時,村民們也陸續趕到了,張嬸眼尖,一眼認出那紙包,尖聲叫道:
“是耗子藥!是王滿銀那年賣剩下的耗子藥!老天爺呀!”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快!摳喉嚨!讓她吐出來!”
“去掉赤腳醫生!”
“趕緊抬到公社衛生所去!”
孫少平猛地驚醒,手忙腳亂的,就想把大姐給抱起來。葛蘭花卻輕輕推開了他,氣息有些微弱的說道:
“沒……沒用了……彆折騰了……讓我安生的走吧……”
“不行!絕對不行!”
孫少平雙目赤紅,幾乎是在咆哮。他不再猶豫,一把將姐姐瘦弱的身子打橫抱起,朝著村子的方向發足狂奔。孫蘭花的身子很輕,在他懷裡軟綿綿的,像個沒有生氣的布娃娃。
“姐!你聽著!不準睡!貓蛋和狗蛋還在家等著你呢!你沒權利死!聽見沒有?”他一邊喊一邊在姐姐耳邊嘶吼,試圖喚回她求生的意誌。
村民們跟在後麵,有人跑去前麵通知赤腳醫生和準備板車,有人急得直抹眼淚。初春的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但誰也感覺不到冷,心裡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悲劇給揪緊了。
孫少平抱著姐姐,也不知道錯覺還是怎麼感覺孫蘭花的身體仿佛在一點點變冷,呼吸似乎也越來越淺,他的眼淚終於決堤,混合著汗水滴落在姐姐毫無血色的臉上。
“撐住啊姐……馬上就要到家了……貓蛋和狗蛋還在家等著你呢,爹娘還在等著你呢!”
孫少平的聲音哽咽,腳下的步子卻絲毫不敢放慢。黃土高原的溝壑峁梁見證著這一幕,一個年輕的弟弟拚儘全力,想要從死神手裡奪回他苦命的姐姐。
路顯得那麼長,而懷裡的重量似乎也在一點點的變輕,仿佛下一刻就要隨風散去……
孫少平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破舊板車,載著已然意識模糊的孫蘭花,像一頭負傷的野獸,在坑窪不平的鄉間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狂奔。
板車每一次顛簸,都仿佛直接撞擊在孫少平的心尖上,他生怕這劇烈的晃動,會加速那要命的耗子藥在姐姐血液裡奔流。
“姐!撐住了!就快到衛生所了!”
孫少平扭過頭,汗水混著淚水糊了滿臉,他朝著板車上那個蜷縮的身影嘶吼。聲音都劈了叉,帶著哭腔,不知是在給奄奄一息的姐姐打氣,還是在支撐自己即將崩潰的神經。
然而石圪節公社那間低矮的衛生所帶給孫少平的,隻有更深的絕望。赤腳醫生扒開孫蘭花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她的脈搏,沉重的搖了搖頭,聲音有些乾澀的說道:
“娃兒,不行啊!這耗子藥是烈性藥,看樣子吃下去的時間已經不短了,怕是已經入了血脈了。我這兒……我這兒頂多灌點肥皂水,儘儘人事。快往縣醫院送吧,或許還能有一線指望,但是一定要快,這是在跟閻王爺搶時間呢!”
“縣醫院?!”
孫少平隻覺得眼前一黑,仿佛整個黃土高原的天都塌了下來,重重壓在他年輕的脊梁上。幾十裡蜿蜒土路,靠著這輛快要散架了的破板車?姐姐灰白的臉色,微弱的呼吸,無一不在告訴他,孫蘭花已經等不起了!
絕望像冰冷徹骨的井水,從頭頂澆下,瞬間浸透四肢百骸。孫少平告訴自己,他不能倒下!他猛地俯身,用儘全身的力氣,將姐姐軟綿綿的身子重新抱上板車。
然後調轉車頭,向著那條通往原西縣城的望不到頭的土路,開始了又一輪近乎瘋狂的奔跑。板車在他身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車輪碾過碎石,彈起又落下。
孫少平的肺像個破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的灼痛,雙腿肌肉突出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他看著姐姐的臉色,仿佛從灰白漸漸透出一股死氣的青紫,她的呼吸輕得像羽毛拂過,一股滅頂的恐懼,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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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孫少平力氣即將耗儘一時都因絕望而開始模糊時身後突然傳來了“突突”的發動機聲音。緊接著,一輛低沉而有力的汽車隱形聲由遠及近,如同沉悶的雷聲滾過天際。
一輛軍綠色的老式解放牌貨車卷著漫天黃塵,像一頭疲憊卻依舊雄壯的鐵獸,從道路儘頭駛來,希望在絕境的深淵裡,猛地炸開一道刺目的白光。
孫少平想都沒想,幾乎是本能驅使。他猛地將板車往路邊的排水溝一推,自己則像一顆出膛的炮彈,踉蹌著衝到了土路正中央。
麵對著那輛越來越近,如同鋼鐵巨獸般的貨車,他決然地張開了雙臂,死死的閉上了眼睛!他用自己單薄的血肉之軀築起了一道最後的屏障!
“吱——嘎——!!!”
一聲極其尖銳,幾乎要撕破耳膜的刹車聲猛地響起!貨車輪胎在乾燥的土路上瘋狂摩擦,拖出兩道長達數米的車轍,濃烈的焦糊味瞬間彌漫在空氣裡。
沉重的車頭帶著巨大的慣性,在距離孫少平身體不足一尺的地方,猛地頓住,車燈像兩隻驚愕的眼睛,正視著這個不要命的攔路者。
“我日尼瑪!你個狗日的小雜種!你他娘的活膩了?!找死,彆拖著老子!!!”
駕駛室車門被一腳踹開,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眼珠子裡布滿血絲的司機從車上跳了下來。他臉色煞白,旋即又因暴怒而漲成了豬肝色,額頭上青筋暴起。
他幾個大步衝到孫少平麵前,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熱風,掄圓了,啪的一個極其響亮,乾脆的耳光,狠狠地摑在了孫少平的臉上。
這一巴掌蘊含著司機所有的後怕和憤怒,力道驚人!孫少平被打的整個人猛地一歪,差點栽倒在地上。
半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清晰的五指印如同烙鐵般烙上,嘴角破裂,殷紅的血絲瞬間沁出,沿著下巴滴落,在滿是塵土的衣襟上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小點。
火辣辣的劇痛席卷而來,但他仿佛已經失去了知覺。孫少平甚至沒有去捂臉,而是就著踉蹌的姿勢,“撲通”一聲,雙膝重重的砸在堅硬冰冷的土路上,直挺挺地跪倒在貨車司機麵前。
他仰起頭,淚水、汗水、血水混在一起,在他年輕卻寫滿絕望的臉上,縱橫交錯。聲音顫抖的說道:
“大哥!大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姐!我姐……我姐她吞了耗子藥!人快要不行了!衛生所救不了,隻能去縣醫院了!求您捎我們一程!我求求您了,給您磕頭了!大哥,救人一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