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這個在外人麵前一直表現的很堅強,默默承受著一切的女人,此刻終於卸下了身上沉重的鎧甲。她沒有嚎啕大哭,而是低下頭,肩膀劇烈的顫抖起來,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的砸在報紙上,暈開了黑色的字跡。
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漏出,充滿了無儘的悲痛、思念,以及或許還有一絲為丈夫感到的驕傲。這哭聲比任何放聲痛哭都更讓人心碎,田曉霞的眼圈瞬間紅了,默默遞過去一條乾淨的手帕。
葉晨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沒有打擾。他知道,這個女人內心的情緒需要宣泄出來。
過了一會兒,待惠英嫂子的情緒稍稍平複,葉晨才從懷裡拿出那個裝著錢的厚信封,然後輕聲說道:
“惠英嫂子,這是我們省報的一點心意,也是對英雄家屬的慰問和撫恤。請您一定要收下,往後您和明明的日子還長,需要這些。”
葉晨光刻意強調了“省報慰問”和“英雄家屬”,以避免惠英嫂子因為自尊而拒絕。
惠英嫂子抬起淚眼,看著那厚厚的信封,嘴唇翕動,想要推辭,但是看著依偎在自己身邊年幼的兒子,又看到報紙上丈夫的名字,最終她隻是用力點了點頭,哽咽著說道:
“謝謝……謝謝你們……讓世才他……死的明白……”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汽車引擎聲和嘈雜的腳步聲。小小的院落,一下子顯得擁擠起來。以副市長李建國為首,市工業局、安監局、宣傳部、工會以及礦區的主要領導,一行七八人,神情嚴肅而關切地走了進來。
李建國一進門,目光迅速掃過屋內,立刻捕捉到了葉晨和田曉霞,以及英雄家屬慧英嫂子手中那份醒目的省報和臉上的淚痕。他心中立刻明了,這二位想必就是捅破了銅城這片天的省報記者。
李建國沒去理會葉晨和賀秀蓮,而是快步向前,臉上帶著沉痛和親切的表情,一把握住了惠英嫂子的手,然後說道:
“惠英同誌!我們是市委,市政府的代表組織來看望你了!王世才同誌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我們感到非常痛心和惋惜!他是我們銅城工人階級的優秀代表,是舍己為人的英雄啊!”
李建國的語氣鏗鏘,充滿了感染力。身後的其他領導也紛紛附和表達慰問。
李建國隨即示意秘書將帶來的米、麵、油,等慰問品搬進來,然後當著葉晨、田曉霞和惠英嫂子的麵,鄭重宣布:
“惠英同誌,請你節哀,也請你放心!組織上絕不會讓英雄的家屬寒心!經過市委,市政府緊急研究決定:
第一,追溯王世才同誌“銅城市勞動模範”、“見義勇為先進個人”榮譽稱號!
第二,按照國家最高標準落實撫恤政策,並且由市總工會牽頭,額外給予一筆特殊撫慰金!
第三,烈士遺孤明明今後的教育問題,市裡會全程關注,給予保障!
第四,我們將在全市範圍內,廣泛開展向王世才同誌學習的宣傳活動,讓他的英雄事跡和精神,在全市人民心中生根發芽!”
這一連串的承諾,又快又響,顯然是在來的路上就已經緊急商定好的。既是對家屬的安撫,更是做給在場的省報記者看的。
葉晨和田曉霞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銅城市裡的動作確實很快,這番“危機公關”可謂是標準流程。
無論如何,這些實實在在的承諾,對惠英嫂子和明明未來的生活,總歸是一層重要的保障。這也正是他們報道希望達到的效果之一,讓英雄得到告慰,讓生者得到關懷。
小小的屋子裡,一時間擠滿了關懷和慰問,但在這些場麵話和熱鬨表象之下,是葉晨和田曉霞,這兩位記者筆下流淌出的真相的力量,是一個家庭破碎後的悲怮,也是一座城市在輿論壓力下的緊急應對。各種情緒和目的,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微妙的交織……
兩撥人幾乎是前後腳離開了那間低矮、門前還散落著未掃淨煤灰的平房。
院外的空氣裡,依舊彌漫著礦區特有的、混合著煤塵與遠處食堂傳來的淡淡油煙味。
幾株頑強生長在牆角的白楊樹,葉子蒙著一層灰,在微風中無精打采地搖曳著。
在狹窄的、被來往礦工踩得堅實的土路上,副市長李建國快走幾步,臉上迅速切換成熱情而不失穩重的笑容,主動迎上了正準備離開的葉晨和田曉霞。
午後的陽光斜照下來,在他略顯發福的身軀和鋥亮的皮鞋上投下短短的影子。
“葉記者,田記者,請留步!”
李建國聲音洪亮,帶著官場上慣有的那種穿透力,伸出手來。不遠處,一輛黑色的上海牌轎車和幾輛吉普車靜靜地停在那裡,司機們恭敬地等待著。
葉晨停下腳步,轉身,從容地與他握了握手:
“李市長好。”
田曉霞也微微點頭致意,一陣微風吹過,拂動了她額前的短發。
“二位記者同誌,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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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國緊緊握著葉晨的手,語氣顯得十分誠懇,目光卻不易察覺地快速掃過兩人略顯風塵仆仆的衣著和葉晨肩上那個半舊的采訪包,然後說道:
“感謝你們深入一線,挖掘並報道了王世才同誌這樣的英雄典型!你們的報道,不僅弘揚了社會正氣,也對我們銅城市的工作起到了重要的監督和推動作用啊!”
他說話時,旁邊鍋爐房恰好傳來一聲沉悶的排氣聲,仿佛在為他的話語加注標點。
這番話說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然而,在他心底深處,對這兩位不速之客並非沒有怨氣。
他們像兩股悄無聲息卻又精準無比的穿堂風,完全繞開了地方和礦上精心構築的“門戶”,打了個徹頭徹尾的措手不及,讓他和整個市委市政府都陷入了極大的被動,這無異於在他臉上扇了一巴掌。
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讓習慣了掌控局麵的李建國感到非常不適。
但是,李建國能坐到這個位置,絕非莽撞之人。在上午看到報道,尤其是注意到“本報記者葉晨田曉霞”的署名時,他就留了心。葉晨這個名字,對他這個文學愛好者來說,實在太耳熟了。
陝省文壇近幾年風頭最勁的青年作家,作品屢獲好評,讀者眾多。他甚至隱約聽到過一些小道消息,說作協的“黑老”從主席位置退下來時,屬意的接班人就是這位葉晨,隻因他年紀實在太輕,資曆尚淺,才未能如願。
要知道,國內最年輕的作協主席鐵凝,擔任省級作協副主席時也已接近三十,成為正職主席時三十九歲,這已經是破格的記錄了。葉晨才二十多歲,其潛力可見一斑。
為了確認此葉晨是否彼葉晨,李建國還特意通過關係向省作協內部打探了一下。反饋回來的消息證實了他的猜測:這位葉作家大學畢業後確實進入了省報新聞部,據說實習時還是“黑老”親自關照的。
這層文化界的背景和潛在的人脈,讓李建國不得不高看一眼。他腦海中甚至浮現出葉晨某本書的封麵,那深沉厚重的風格,與眼前這個目光沉靜、舉止從容的年輕人隱隱重合。
而更讓他心驚的是葉晨身邊那個看起來清秀乾練的女記者——田曉霞。他打聽之下,得知她的父親竟然是田福軍!
是省裡的重量級人物!這個身份,如同一聲驚雷,足以讓李建國將所有的不滿和怨氣牢牢壓在心底,並且必須表現出十足的善意和尊重。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田曉霞那雙清澈而帶著審視意味的眼睛,心裡不禁又掂量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