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長看清證件,臉色一白,忙不迭地點頭哈腰,轉身小跑著去叫警察了。魯明斜睨了一眼捂著肋部、疼得說不出話的四眼仔,又看向收拳而立、麵色平靜的周乙葉晨),眼神裡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恢複了那種精明的審視。
劉奎也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一向以沉穩、甚至有些“陰”著稱的周乙,會如此乾脆利落地動手。雖然隻是簡單一拳,但那速度和角度,明顯是練家子,而且帶著一股子……街頭鬥毆般的狠辣勁兒?這和他印象中或者說聽聞中)那個總是深思熟慮、用智不用力的周股長,有點對不上號。
“周股長,火氣不小啊。”魯明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這小子嘴欠,是該教訓,不過……你這手法,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他試探著。
葉晨周乙)撣了撣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將吸了一半的煙叼回嘴角,動作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痞氣,與剛才出手時的淩厲形成微妙反差。
“在關裡待了一年半,三教九流見得多了。”
葉晨的聲音不大,帶著點煙熏的沙啞:
“那邊講究‘立威’,光靠嘴皮子和腦子,有時候鎮不住場子。有時候,拳頭比道理好使。
再說了,”他瞥了一眼疼得直抽氣的四眼仔,“這小子不長眼,敢當著咱們特務科人的麵罵‘狗特務’,不給他長長記性,以後哈城的治安還怎麼維持?咱們的臉往哪兒擱?”
葉晨這話說得……既解釋了自己的行為變化關裡曆練),又抬高了出手的“正當性”維護特務科顏麵),還帶著點東北爺們兒“護犢子”、“講麵子”的混不吝勁兒。
不再是那個永遠隔著層玻璃、讓人捉摸不透的周乙,倒像是個在外頭混過、長了見識也添了脾氣的老資格警官。
魯明眼神閃動,似乎在消化這個“新”周乙。劉奎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好像覺得這話在理。在特務科這種地方,有時候確實需要這種“橫”勁兒。
很快,列車上的警察趕來了,恭敬地向魯明和周乙問好。魯明吩咐他們把四眼仔押去行李車,仔細搜查行李,重點找“違禁品”。
葉晨沒再過多關注,隻是對魯明說道:
“魯股長,你們先忙,我回座位歇會兒,這火車坐得人渾身不舒坦。”語氣隨意,仿佛剛才那淩厲一拳隻是隨手為之的小插曲。
魯明點點頭:“行,周股長你先歇著,這兒交給我和小劉。”
葉晨周乙)回到座位,重新拿起報紙,但注意力卻高度集中。他剛才的舉動,是刻意為之的“微調”。
原主周乙的“完美”潛伏策略,在葉晨看來,其實存在一個隱性風險:太過“完美”,反而顯得不真實,容易引發高彬、魯明這類多疑者更深層次的探究欲。
一個毫無性格弱點、永遠冷靜理智、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疑點。
在東北這片土地上,尤其在這種魚龍混雜的特務機關裡,適當的“糙”,適當的“脾氣”,適當的“小毛病”,反而是最好的保護色。
一個會因為被當麵辱罵而動手教訓人的警官,一個在關裡曆練後帶了點江湖氣的“老手”,遠比一個永遠端坐在雲端、不食人間煙火的“智者”更讓人感到“熟悉”和“可掌控”。
高彬可能會懷疑周乙的忠誠,但麵對一個似乎“墮落”得更符合特務科某些習氣的周乙,他的懷疑方向或許會偏移。
是從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潛伏者”偏移到一個“可能被關裡染缸汙染、變得更油滑但也更實際的官僚”?
後者雖然也可能有問題,但威脅等級和追查的迫切性,在心態上是不同的。
對魯明而言,一個會動手、會講“麵子”、似乎更容易“理解”的周乙,可能比那個高高在上、智珠在握的周乙,少一些直接的智力壓迫感和嫉妒的誘因,但多了一些可以“打交道”、甚至可能利用其“脾氣”做文章的錯覺。
至於劉奎這樣的新人,一個看似強硬、直接的上司,可能比一個深沉難測的上司,更容易讓他產生服從或畏懼。
當然,這一切“微調”都必須控製在合理的範圍內,不能偏離周乙的核心人設專業、能力強、有一定地位),更不能真的變成莽夫。剛才那一拳,時機、理由、力度都恰到好處,既展現了“變化”,又沒有過度。
葉晨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實則心中清明如鏡。他知道,剛才那一幕,魯明肯定會彙報給高彬。
這,就是他拋給高彬的第一個“餌”——一個似乎因關裡之行而有所“變化”的周乙。看看高彬這條老狐狸,會如何解讀這個變化。
……………………………………
天色已徹底沉入墨藍,一九三八年末的哈城被罩進一片奇異的低溫裡。冷風在街巷間穿梭,帶起地麵殘雪碎末,旋而又落回寂靜中去。
街燈稀疏,光線昏黃,像一隻隻疲憊的眼睛,勉力映照著這座城市斑駁的、光暗交織的麵孔。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中央大街兩側,那些羅馬式、巴洛克式、折衷主義的建築輪廓,在夜色裡沉默地聳立著,依舊能辨出昔日的華麗與囂張。
幾處依然亮著霓虹招牌的店鋪——多半是掛著俄文或日文店名的餐廳、咖啡館、舞廳——透出些暖昧的光,映著偶爾路過的、包裹嚴實的身影。
空氣裡,若有似無地飄著烤麵包和劣質煙草的混合氣味,還有一絲屬於這座北國都市冬季特有的、清冽而肅殺的寒意。
這就是被譽為“東方小巴黎”的哈城,一個在一九三八年末呈現出極度複雜麵貌的城市。一方麵,它曾是國際化大都會,擁有大量外國僑民。但另一方麵,它現在是偽滿洲國治下的“大都市”,一九三八年末人口已超過四十萬。
城市表麵的歐陸風情與骨子裡的殖民統治、蕭條壓抑,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就在這冰冷的冬天裡,一輛墨綠色的舊式拉達出租車,發出不甚順暢的“突突”聲,碾過有軌電車軌道,拐進了一條更為僻靜的街道。這景象本身,就是一種時代與階層的注腳。
車廂內,顧秋妍雙手緊握著膝上的小皮箱,指節有些發白。她側著臉,望向窗外飛掠而過的、陌生的城市景象,心跳得有些快,既是因為即將到來的任務與“丈夫”,也是因為這輛正在載她前行的、新奇的“營業小汽車”。
她知道哈爾濱有出租車,在關內就聽說過這“東方小巴黎”的摩登。可真正坐上來,感覺卻完全不同。車身狹小,皮革座椅磨損得厲害,散發出一股混雜著機油、塵土和舊呢子大衣的氣味。
最奇特的是,她能感覺到一股與尋常汽車不同的熱力,從車身後部隱約傳來,還伴隨著煤炭燃燒時輕微的“嗶剝”聲,以及行駛中偶爾的、令人不安的“一拱一拱”的頓挫。
司機是個沉默的中年男人,戴著頂油膩的氈帽。顧秋妍記得,上車時他說了句“小姐,去的地方可不近”,語氣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打量。
車費貴得讓顧秋妍暗自咋舌,幾乎抵得上她在關內時,聽聞的一位北大圖書館館員近半個月的薪水。
這不是普通市民能輕易負擔的出行方式,它更像一種身份的象征,一種隻有在“新京”、哈爾濱這樣的“上等”城市才有的、帶著殖民與特權印記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