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那條短訊像一根刺，紮在李一凡掌心裡。張小斌說，深山那邊有人在動礦權，動得很急，像是在試探新規矩的邊。
第二天一早，車隊沒走高速，拐進了雲嶺北側的山路。霧從溝裡翻上來，路邊的鬆針濕得發黑。周硯青坐在副駕翻資料，資料很薄，薄得不正常：一張礦權變更申請表，兩頁評估摘要，一份會議紀要複印件。
礦區叫黑石溝，歸瀾水縣管。瀾水縣不算窮，賬麵卻總是緊，靠的就是這條山裡出的礦。礦不是稀土，是鎢與伴生礦，利潤不炫目，但能細水長流，最適合養一條看不見的鏈。
車到縣城時，縣委大院門口已經站了一排人。走在最前的是縣委書記馬峻峰，四十七歲，基層起家，做事謹慎，話裡常帶一句傳統做法。
旁邊跟著常務副縣長田誌遠，原是交通口出身，擅長“先修路再說話”。再後麵是縣自然資源局局長杜懷民，瘦高，手指常年沾著墨，眼神卻躲閃。
馬峻峰笑得很穩，開口就是歡迎和安排，先去聽彙報再下礦。李一凡沒接這套，隻問一句：礦權變更誰提的，誰簽的，誰催的。
馬峻峰愣了半秒，說是企業訴求，按程序走。杜懷民趕緊補一句，評估報告齊全，手續也齊全。周硯青把資料翻到最後一頁，指著紀要上的時間點：這份紀要寫在昨晚十點四十，縣裡哪個單位十點四十還在開會簽字。
杜懷民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田誌遠替他圓，說昨晚是加班，領導重視。李一凡點頭，聲音不高：既然重視，現在就去現場。
車隊沿著盤山路往上，越走越窄。路邊出現新鋪的碎石層，像剛給車輪鋪了紅毯。顧成業下車摸了摸碎石，碎石裡混著細煤渣，壓實度卻很講究，這不是臨時修路，是提前準備給“貴客”走的路。
山腰有個岔口，停著兩輛越野車，車窗貼著深色膜。張小斌看了一眼車牌，沒說話，隻把手往後擺了擺，隨行的便衣散開到兩側，像把一張網悄悄鋪在霧裡。
黑石溝礦區的大門很新，鐵門刷漆，門楣掛著“安全生產示範點”。門口站著四個保安，腰杆挺得過分，像不是守門，是守線。保安隊長迎上來，先遞煙，再遞名片，名片上寫著礦務辦主任，沈廣河。
沈廣河五十出頭，臉很白，眼角卻很狠。說話先笑，笑裡帶著試探：書記辛苦，上山不容易，先到食堂喝口熱湯，山裡冷。
李一凡沒進食堂，抬眼看了一下礦口。礦口的風帶著礦粉味，空氣裡有細微的鐵腥。顧成業走近兩步，蹲下看井口的支護梁，梁上有新焊的痕跡，焊點太密，像在補漏洞。
羅景驥沿著排水溝走了一圈，溝裡漂著油花。礦區旁的沉澱池水麵發灰，像被人故意攪過。田誌遠還在旁邊解釋，說企業做了環保升級，示範點不是白掛。
李一凡轉身問杜懷民：礦權變更的核心是什麼，擴界還是續期。杜懷民說是續期，順便調整邊界，方便開采。周硯青把評估摘要攤開：邊界調整一項寫得輕描淡寫，但附圖裡，紅線悄悄往外推了兩百米，剛好把一條新探明的礦脈圈進去。
沈廣河這時笑得更熱，像已經準備好了台詞：企業願意為地方多做貢獻，修路、捐校、扶貧，書記一句話。
李一凡看著他，沒罵，也沒喊，隻問一句：你要拿這條礦脈，準備拿什麼換，換誰的手。
沈廣河臉上的笑停了一下，很快又接上，說企業合規經營，談貢獻不談交換。張小斌在旁邊淡淡補一句：合規的企業不會半夜催縣裡開會簽字，也不會把評估報告寫得像摘要廣告。
沈廣河的眼神沉了沉，轉頭對馬峻峰說：馬書記，這麼大的事，咱們還是按流程走，彆在礦上耽誤書記時間，晚上我擺個便飯，大家坐下聊。
馬峻峰顯然想順勢把事帶回“桌上”。田誌遠也跟著說，山裡條件差，先回縣裡再細談。李一凡沒動，腳尖往礦口方向一指：開井下去。
礦方的人立刻說井下不安全，今天檢修。顧成業抬頭看卷揚機，電機溫度不低，明顯剛跑過。他讓礦方把檢修牌摘下來，礦方遲疑。羅景驥又指出一處，井口的通風管外壁還有熱氣，檢修是借口。
沈廣河的嘴角抽了一下，忽然換了語氣：書記，山裡規矩多，安全第一。要不我帶您看展板，安全文化做得很到位。
李一凡終於抬高了聲音一點：我不看展板，我看井下。
這句話落地，空氣像被劈開。沈廣河臉色變了，抬手示意保安退開。卷揚機啟動，鋼索發出低鳴。井下的籠子緩緩上來，籠子裡竟站著兩個工人，臉上礦灰沒擦乾，眼神裡全是慌。
顧成業問他們，昨晚幾點下井。工人不敢說。張小斌把目光落在沈廣河身上，沈廣河咳了一聲。工人終於擠出一句，昨晚一直乾到後半夜，趕進度。
趕什麼進度。顧成業追問。工人低頭，說趕一條新巷道，趕在“驗收”前打通。驗收兩個字出來，杜懷民的臉更白。周硯青把評估摘要折起，輕輕敲在掌心：你們不是在續期，你們是在先挖後補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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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廣河想把話壓下去，說工人不懂事亂講。羅景驥讓人把巷道圖拿來，礦方磨蹭。顧成業直接帶隊下井，井口的風更冷，像有人在下麵等著。
井下走了不到三百米，情況就露了底。支護梁的間距不對，頂板有細碎掉渣。更要命的是，巷道儘頭堆著新炸出的岩塊，炸藥味還沒散儘。按規定這類爆破要有審批與警戒記錄，但現場連警戒線都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