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決之晨過後,熔爐星迎來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白天”。並非恒星光芒的增強——那顆垂死的太陽依舊黯淡——而是籠罩星球的毀滅性能量場消散後,一種久違的、近乎奢侈的“常態”回歸了。天空不再是壓抑的暗紅或能量風暴的炫紫,而是呈現出一種渾濁但穩定的鐵灰色。稀薄卻未含劇毒的空氣,帶著金屬和塵埃的味道,吹拂過鋼鐵堡壘的殘骸和新生的晶格建築。
盧卡斯並未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作為星球意識的延伸,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這片土地千瘡百孔的脆弱,以及潛藏在平靜表麵下的暗流。他的首要任務,是穩定“秩序之舵”留下的贈禮,並將其轉化為文明存續的切實根基。
他站在地心尖塔的晶體平台上,意識如蛛網般蔓延,與“信標之子”建立深度連接。那座小巧的金字塔內部,是遠超熔爐文明理解極限的複雜結構。它像一位耐心而嚴格的導師,隻釋放出符合當前文明等級的知識碎片。盧卡斯引導著這些信息流,通過星球能量網絡,優先輸送到幾個關鍵節點:由霍恩長老領導的臨時科學院、負責生存物資分配的後勤中心,以及幾個最大的幸存者聚居點。
很快,新的變化開始顯現。
在鋼鐵堡壘東側一片相對平坦的焦土上,數百名幸存者正在忙碌。他們不再僅僅依靠原始的鎬頭和推車,而是操作著幾種新奇的裝置:一種能發出特定頻率聲波的共振器,可以輕易地將大塊合金廢墟震裂成易於處理的小塊;另一種像是由光線編織成的網兜,能夠懸浮並搬運重物;還有小型的環境淨化塔,正不斷吸入含有微量輻射和毒素的空氣,吐出相對潔淨的氣流。這些技術並非憑空變出,其原理都源於守護者知識庫中關於基礎物理應用和環境修複的入門篇,但經過熔爐人巧手的理解和改造,迅速變成了實用的工具。
“看!綠芽!是綠色的!”一個年輕女子驚喜的呼喊聲,通過能量網絡,如同一絲微弱的電流,傳達到了盧卡斯的意識深處。
在一位老植物學家利用新知識構建的封閉式生態實驗棚裡,第一株真正意義上的綠色植物——一種改良過的地衣類物種——在富含營養液的人造土壤中探出了頭。這抹微小的綠色,其象征意義遠超實際價值,它像一束火種,瞬間點燃了所有聽聞此消息的幸存者眼中的希望。長久以來,他們所見隻有鏽蝕的金屬、灰黑的塵埃和“寂滅”能量催生的詭異紫紅色菌類。這抹綠色,是秩序與生命回歸的最有力宣言。
霍恩長老站在實驗棚外,透過觀察窗看著那株嫩綠的植物,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他轉向身邊幾位協助他的年輕技術人員,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孩子們,記住今天。這不是神跡,這是知識的力量,是我們用雙手和智慧爭取來的未來。盧卡斯為我們打開了大門,但路,要我們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他的話語被有意放大,通過臨時架設的通訊網絡,傳遞到各個聚居點。這既是對未來的展望,也是對當前微妙局勢的引導。霍恩很清楚,盧卡斯此刻的狀態,以及他所掌握的力量,極易被神化。而一個將希望完全寄托於“半神”的文明,是脆弱的,也違背了守護者序列承認的“自主發展”原則。
盧卡斯也聽到了霍恩的話。他心中泛起一絲暖意,那是屬於“盧卡斯”的情感,而非星球代言人的絕對理性。霍恩長老正在幫他維係著一種危險的平衡:既承認他作為樞紐的必要性,又不斷強調集體智慧和人類自身努力的重要性。
然而,陰影也如期而至。
在遠離主要聚居點的一處廢棄礦坑深處,幾個身影在昏暗的應急燈光下竊竊私語。他們是前政權安全部隊的殘餘分子,首領是一個臉上帶著疤痕、名叫克倫的前中尉。
“他不再是盧卡斯了,”克倫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煽動性,“他現在是那個‘東西’的一部分!一個怪物!你們看到那些晶格建築了嗎?看到那些我們完全不懂的技術了嗎?他把星球賣給了外來者,換來了這些施舍!”
“可是,克倫中尉,環境確實在變好,我們有了乾淨的水和食物……”一個年輕些的隊員猶豫道。
“短視!”克倫低吼,“這是陷阱!是為了讓我們放鬆警惕,最終徹底奴役我們!那些知識?為什麼隻給霍恩那些老家夥?為什麼不給我們力量?真正的力量!足以奪回我們星球的力量!”他眼中閃爍著貪婪和偏執的光芒,“我聽說,地核深處,那個尖塔裡,有更強大的東西……那個‘寂滅’的力量,也許沒那麼壞,至少它能讓我們強大到不怕任何外來者!”
這種論調如同病毒,在部分對現狀不滿、或對盧卡斯非人形態感到恐懼的幸存者中悄然傳播。他們畏懼盧卡斯的力量,又覬覦他可能掌握的、未被完全公開的“高級”知識或力量。這股暗流雖然微弱,卻如同地底蠕動的根須,隨時可能破土而出,毒害新生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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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斯通過能量網絡,能模糊地感知到這些負麵情緒的聚集點,就像感受到星球皮膚上幾處隱隱作痛的炎症。他無法,也不願用強力直接抹除這些思想——那與“收割者”的壓製何異?這恰恰是守護者序列要求他們自行解決的“內部挑戰”。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星係邊緣,那片冰冷的碎石帶中,被驅離的“觀察者”如同蟄伏的毒蛇,其核心傳感器正死死鎖定著熔爐星的方向。它記錄著“信標之子”的能量波動模式,分析著熔爐星重力場的細微變化,並將所有數據壓縮成幾乎不可探測的信息包,持續發送向深空。
信息的接收端,是一片無法用常規宇宙學解釋的扭曲空間。在那裡,無數類似的“觀察者”數據流彙聚,被一個龐大而古老的意識集群處理著。關於“守護者序列再次活躍”、“起源之火載體出現”、“非標準文明共生體”的分析報告,被標記為高優先級。某種基於冰冷邏輯的評估正在進行,或許,一個新的“協議”正在被觸發。
熔爐星的黎明,光芒之下,焦土之上,新芽萌發,但雜草與毒菇也同樣在滋生。盧卡斯深吸一口儘管這更多是習慣),將意識從全球的紛雜信息中暫時收回,聚焦於眼前。
他看向控製室內一塊光滑的晶壁,上麵倒映出他如今的身影——模糊的人形輪廓內,是流淌的星芒和若隱若現的幾何紋路。他還能記得作為普通熔爐人時的喜怒哀樂,記得戰友犧牲時的痛楚,記得點燃火種時的決絕。
“我是盧卡斯,”他對自己,也對腳下的星球低語,“我帶領你們走出了黑夜。現在,我將與你們一起,學習如何在這白晝中生存、成長。”
他轉身,走向通往地表的通道。他需要去親眼看看那株綠色的新芽,需要去傾聽幸存者們的聲音,需要讓“盧卡斯”的人性,去平衡“代言人”的神性。
重建之路,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焦土上,而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拉開序幕。宇宙的深空,無數視線投來,有善意的指引,也有冰冷的審視,更有貪婪的窺探。熔爐星的命運,如同風中燭火,雖被秩序之手稍稍護住,卻仍需自己燃燒出足夠照亮前路的光芒。
盧卡斯行走在鋼鐵堡壘的陰影中。曾經熟悉的通道,如今在他的感知中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麵貌。能量流動的軌跡、結構應力的細微變化、空氣中每一粒塵埃的振動,都如同清晰的線條,編織成一張詳儘的圖譜。他無需睜眼,便能“看”到前方拐角處有一隊巡邏的守衛,他們的心跳、呼吸,甚至情緒中混雜的疲憊與警惕,都如同漣漪般傳入他的意識。這種全知般的感知帶來力量,也帶來疏離。他必須刻意收斂,將注意力聚焦於視覺、聽覺這些人類熟悉的感官,才能觸摸到那份屬於“人”的真實。
他首先去了生態實驗棚。那株綠色地衣被安置在一個透明的防護罩內,嫩綠得幾乎刺眼。周圍聚集了不少人,他們沉默地看著,眼神中混合著敬畏與渴望。盧卡斯沒有打擾他們,隻是遠遠站立。他能感受到地衣孱弱的生命波動與周圍人群熾熱的情感能量產生著奇妙的共鳴。希望,是一種比任何技術都更強大的修複力量。
霍恩長老發現了他,快步走來。老人的眼中除了喜悅,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盧卡斯,你來了。”霍恩壓低聲音,“克倫那夥人,活動越來越頻繁。他們在舊礦坑囤積物資,散播謠言,說你是……披著人皮的收割者。”
“我知道。”盧卡斯的回應平靜無波,他的意識早已捕捉到那些如同汙漬般的負麵情緒聚合點。“他們在恐懼,而恐懼源於無知。直接鎮壓隻會讓恐懼在暗處發酵。”
“但放任不管,恐生大變。”霍恩眉頭緊鎖,“我們剛剛穩定下來的秩序,經不起內部動亂的衝擊。”
“知識是驅散無知的光。”盧卡斯看向霍恩,“長老,科學院下一步的重點,除了環境修複和基礎生存技術,可以開始籌備‘啟蒙計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