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崩潰後,何汐便立刻回到了工作崗位上,幫大媽清洗大家用餐後留下的臟盤子。
午後,食堂後廚的蒸汽還氤氳未散,何汐剛摘下沾滿油汙的圍裙,指尖還殘留著洗潔精的澀感。她望著窗外操場上訓練的士兵,心裡默默計算著日子。
還有九天。
還有九天,一個月的期限就到了。到時候,X協會的大家就應該會回到貿易之城附近,按照約定來接她了。
可如今……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衣服上沾滿了灰塵,身上還背著“白色惡魔”的嫌疑,像個燙手山芋一樣被丟在軍方地盤。到時候,宵夜會長他們真的能順利帶走她嗎?還是會為了不和軍方徹底撕破臉,而……
她不敢再想下去,重重地歎了口氣,疲憊感像潮水般湧來。
“何汐姐姐!”
一個清脆又帶著幾分刻意甜膩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何汐回頭,看見林晚星正站在食堂門口,提著裙擺,笑吟吟地看著她。那笑容完美無瑕,仿佛昨天在衣帽間裡那個歇斯底裡、罵她是“肥豬”的林晚星隻是她的幻覺。
“有什麼事嗎,林小姐?”何汐下意識地繃緊了神經,語氣帶著疏離。她可沒忘上次的教訓。
林晚星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決心,才邁步走進來。她其實已經在食堂門外偷偷看了好一會兒了。看著何汐專注地切菜、翻炒,額角帶著汗珠卻異常認真的側臉,看著她和大媽說話時偶爾露出的,有些靦腆的笑容。
軍營裡全是些粗魯的大老爺們和上了年紀的女傭,她連個能說話聊天的人都沒有。這個何汐雖然討厭,但至少是唯一一個年輕女性,而且好像還能懂一點裙子。她心裡那點因為被父親無限溺愛卻又忽視而滋生的、微弱的想要跟她和好的念頭冒了出來。
林晚星幾步蹦跳過來,親昵地想挽她的胳膊,被何汐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她也不惱,依舊笑嘻嘻地說:“哎呀,彆這麼小氣嘛!昨天是我不好,我就是脾氣急了點,我跟你道歉還不行嗎?”
何汐沒說話,隻是看著她。
“真的真的!”林晚星眨著大眼睛,努力做出真誠的表情,“我們不是要交個朋友嗎?我就是想請你喝個下午茶,我那兒新到了些好茶葉和點心,我一個人吃多沒意思呀。”
“不必了,林小姐。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何汐轉身想走。因為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什麼好心?
“誒誒誒!彆走嘛!”林晚星急忙拉住她的衣袖,力道不大,但態度堅決;語氣帶著嬌嗔,生怕這唯一和解的機會溜走。“何汐姐姐你怎麼這樣啊!!我都道歉了,就是喝個茶聊聊天而已,我又不會吃了你!快跟我來嘛!!”
何汐被她纏得沒辦法,加上心底那一點點可悲的、對“交朋友”的渴望又開始作祟,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半推半就地被她拉走了。
……
再次走進那間奢華得不像話的衣帽間,何汐渾身不自在。空氣裡彌漫著紅茶和甜點的香氣,與皮革、絲綢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昂貴又逼仄的氛圍。被各種漂亮裙子圍繞的小圓桌上鋪著潔白的蕾絲桌布,上麵擺放著精致的瓷壺茶杯和一碟碟小巧可愛的馬卡龍、司康餅。
林晚星熱情地招呼她坐下,親自給她倒茶,動作優雅得像教科書裡的貴族小姐,和先前發瘋辱罵她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何汐姐姐,你喜歡喝紅茶嗎?這是爸爸特意給我帶的錫蘭紅茶,很香的。或者你喜歡綠茶?花茶?我這兒都有!”她笑容甜美,語氣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何汐拘謹地坐在她對麵柔軟的絲絨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指節微微蜷縮。“都、都可以。”她小聲道,這種過分的熱情讓她無所適從,甚至比直接的惡意更讓她心慌。因為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態度對待過她,除了那個看上去腦子就不正常的血宴。
“那就嘗嘗這個吧!”林晚星將一杯沏好的紅茶推到她麵前,又殷勤地把點心碟子往她那邊挪,“試試這個馬卡龍,甜而不膩,配紅茶最好了。”
何汐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咬了一小口。甜膩的滋味在舌尖化開,但她卻嘗不出太多喜悅,隻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恍惚感。
“怎麼樣?好吃嗎?”林晚星托著腮,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仿佛隻要何汐說好吃,她們就能真的成為能分享點心的小夥伴了。
“嗯,很好吃。謝謝。”何汐點點頭,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哎呀,何汐姐姐你彆這麼客氣嘛!”林晚星嗔怪道,自己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狀似無意地開啟話題,“我們隨便聊聊天呀。你看你,從進來話就好少,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何汐低聲說。她雖然反應冷淡,但警惕心在對方溫柔的攻勢下,開始一點點瓦解。也許……也許林晚星真的隻是被寵壞了,本性並不壞?也許她真的想道歉?
“那就好!”林晚星笑得更開心了,“那我們聊點女孩子的話題嘛!對了,何汐姐姐,你多大了呀?”
放鬆了警惕的何汐,幾乎沒怎麼思考就脫口而出:“我過些日子就滿17了。”
“什麼?!!”林晚星猛地放下茶杯,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她誇張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圓圓的,語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你還未成年?!天哪!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至少已經成年了呢!”
何汐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針紮了一下。她放下吃到一半的馬卡龍,指尖有些發涼。“……怎麼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乾巴巴的。
“沒什麼沒什麼!”林晚星似乎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連忙擺手,但眼神裡的驚訝和某種微妙的、居高臨下的意味還沒來得及完全收起,“就是……就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高的女生,氣質又那麼……嗯,禦姐?我還以為你肯定成年了呀!”
何汐抿緊了嘴唇,不想接這個話題。因為身高一直是她的痛處,而且她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禦姐。
見何汐臉色不太對,林晚星立刻又換上那副溫柔體貼的麵具,巧妙地把話題引回自己身上:“我呀,還有十幾天就16歲啦!這麼說,何汐姐姐你隻比我大一歲嘛!”
“嗯。”何汐垂下眼瞼,心裡一片苦澀。眼前這個女孩才15歲,就能擁有她做夢都不敢想的一切:華麗的衣服、精致的食物、父親的寵愛、可以肆無忌憚耍小性子的底氣……而她呢?她這不到十七年的人生裡,充滿了掙紮、否定和戰鬥。巨大的落差感像巨石一樣壓在她的心口,讓她更加沉默。
林晚星看著她這副悶悶的樣子,覺得很是無趣,但還是耐著性子,用更溫柔的語氣追問:“何汐姐姐,你怎麼又不說話啦?是不是我哪裡又說錯話,惹你不高興了?你告訴我嘛,我真的想和你做朋友的。”
何汐的心防在這一刻,終於徹底鬆動了。這個林晚星或許真的隻是不會表達,人其實不壞吧?她歎了口氣,決定坦誠一次,也許說開了就好了。
“因為……”何汐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很不喜歡你之前罵我是肥豬。”
她頓了頓,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才繼續往下說,目光落在那些華麗的裙子上,卻又像透過它們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因為我的同學們……他們想打我,罵我的時候,隻需要一句‘誰叫你這麼胖’就行了。兩年前,我隻是在櫥窗麵前盯著一條裙子看了一會兒,他們……他們就在黑板上畫了一個長著豬鼻子和豬耳朵的、臃腫不堪的胖女人穿著那條裙子,下麵還寫了句‘肥豬的夢幻公主裙’。那之後,我就再也不屑於喜歡這些矯情的女人才會喜歡的東西了。”
她說出“矯情的女人”這幾個字時,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防禦性的鄙夷,還有痛苦的自嘲。
然而,聽在林晚星耳中,這話卻徹底變了味。
——“矯情的女人”。
這五個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林晚星所有的努力和剛剛萌芽的、微弱的善意。
她所有的熱情和期待,在這一刻徹底凍結、碎裂。原來她放下身段的道歉、她精心準備的茶點、她笨拙的討好,在對方眼裡,隻是“矯情”?她真心實意想分享的、她引以為傲的美麗裙子,在對方口中,成了“矯情的女人才喜歡的東西”?
巨大的羞辱感和被背叛的憤怒,瞬間淹沒了林晚星。剛才那一點點想要交朋友的渴望,頃刻間化為了灰燼,隨之而來的是無窮無儘的嫌惡和冰冷的惡意。
但她的臉上,卻浮現出更加真摯的同情和憤慨:“天哪!他們怎麼能這樣!太可惡了!何汐姐姐,你那時候一定很難過吧?”她適時地遞上一塊司康餅,語氣充滿安撫,仿佛剛才內心那場翻天覆地的海嘯從未發生過。“彆為那些人生氣,不值得!來,吃點甜的心情會好點。”
何汐看著她“真誠”的眼睛,心裡最後一點疑慮也消失了。她接過司康餅,低聲道:“謝謝。”
“那我們就是朋友啦!”林晚星笑靨如花,趁熱打鐵,開始一步步深入,“朋友之間就要多了解嘛!你初中那些同學真是壞透了,他們還對你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啊?跟我說說嘛,說出來心裡會舒服點。”
放鬆了警惕的何汐,像一隻終於找到了微弱暖源的困獸,在林晚星精心編織的溫柔陷阱裡,一點點吐露著過往的傷痕。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那些欺淩和孤立,語氣麻木,仿佛在說彆人的事情。
林晚星則適時地表示震驚、同情和憤怒,引導著她越說越多。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林晚星看似不經意地,將話題引向了更致命的方向:“唉,聽到這些真的好心疼你啊何汐姐姐。你爸爸媽媽呢?他們當時都不管你的嗎?要是我的同學敢這麼對我,我爸爸一定會讓他們好看的!”
何汐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眼神黯淡下去。長久以來缺乏關愛和庇護的委屈,在此刻找到了一個看似安全的宣泄口。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怨恨:
“我爸?他早就不要我們了,跟著小三跑了……我媽?她隻知道打遊戲,不在乎這些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衣帽間裡有一刹那極其短暫的寂靜。
林晚星的嘴角,在何汐視線盲區的地方,極其微小地、得逞地向上勾了一下,隨即迅速壓下,換上了更濃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同情和心疼。
“天啊……何汐姐姐……”她伸出手,輕輕覆蓋在何汐冰涼的手背上,語氣充滿了憐惜,“你以前……原來過得這麼辛苦啊……”
而何汐,還沉浸在那短暫宣泄後帶來的虛脫和茫然中,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親手將最脆弱、最易被攻擊的軟肋,暴露給了眼前這條偽裝成天使的毒蛇。
窗外午後的陽光正好,透過彩色的玻璃窗,在奢華的地毯上投下斑斕的光影。茶香依舊嫋嫋,點心的甜膩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但這場下午茶,甜美之下,毒液已然悄然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