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宣肩頭的傷處還在往外滲血,溫熱的液體浸透衣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左掌被劍刃割開的口子更是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前並不深卻足夠惱人的劍傷。
她眼前陣陣發黑,全靠一股意誌強撐著,才沒讓自己軟倒在地。
她挺直脊背,迎著皇帝投來的、尚帶著幾分茫然與驚疑的目光,用最清晰也最簡潔的語句,將方才那驚心動魄、近乎荒誕的變故稟明。
聲音因失血而底氣不足,微微發顫,但每個字都咬得清楚,如同寒夜簷下漸次凝結墜落的冰珠,敲在寂靜的殿宇中,帶著一種殘酷的清醒:“父皇,您並非尋常風寒入體,而是中了魂修一脈秘製的‘魂毒’。
此毒詭譎,不侵血肉經脈,專蝕人之三魂七魄,尋常醫道玄功,皆難察覺。方才……便是毒性驟然發作,侵擾神智,致您心魔叢生,幻象迭起,才……才險些釀成憾事。
幸得這位楚凝香姑娘在此,她精研魂道,以秘法驅散了盤踞您靈台之中的毒瘴。”
說到最後,她的目光轉向身側,那裡靜靜立著的,正是依舊作宮女打扮的楚凝香。
唐玉宣的眼神裡沒有絲毫閃爍,隻有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肯定,將這身懷異術的女子,推到了帝王審視的目光之下。
皇帝唐世成的視線,這才緩緩移開,真正落在了楚凝香身上。
之前,這女子低眉順眼,隱在公主身後,幾乎與那些惶恐失措的普通宮人無異。
此刻細看,雖是一樣的青色宮女服飾,裹著的卻是一副清麗秀婉的容顏。
她眉眼柔和,鼻梁挺秀,唇色有些淡,並非令人驚豔的絕色,但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異乎尋常的“靜”。
那不是膽小畏縮的安靜,而是一種深潭止水般的靜謐,表麵波瀾不興,眼波深處卻似蘊著幽光,讓人望不到底,也摸不清深淺。
她就那樣站著,周遭的混亂、血跡、狼藉,乃至帝王無形的威壓,都似乎未能真正侵擾她周身三尺之地。
在皇帝晦暗莫測的凝視下,楚凝香上前一步,姿態流暢地盈盈拜倒,動作是宮廷裡教導出的標準恭謹,卻並無尋常宮人麵對天顏時的瑟縮或激動。
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柔和,像一股微涼但純淨的溪流,緩緩注入這充滿血腥與藥味、令人煩躁窒息的空氣裡:“楚凝香拜見陛下。公主殿下所言,句句屬實。
陛下體內魂毒已被民女以安魂秘術導引驅散,暫無大礙。然魂魄遭此侵蝕,如同林木經火,表麵雖滅,內裡焦枯,亟需靜養安神,切忌再受驚擾。
若能輔以固本培元的藥物,徐徐圖之,假以時日,必可康複如初。”
她的聲音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話音入耳,皇帝腦中那隱隱殘留的、如同鈍針攢刺般的混沌與抽痛,竟真的緩和了些許。
這微妙的變化,讓他灰敗疲憊的臉上,神色幾度變幻——最初的驚疑未定,對那“魂毒”二字的本能忌憚,劫後餘生的隱隱後怕,以及對眼前這神秘女子和此番“巧合”的深沉審視……
最終,所有這些激烈湧動的情緒,都被更深重的、從骨頭縫裡透出來的疲憊壓了下去,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晦暗。
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那雙曾經銳利如鷹、如今卻布滿血絲的眼眸裡,已隻剩下帝王獨有的、將所有驚濤駭浪都封鎖於平靜海麵之下的深沉與謹慎。
他沒有追問魂毒究竟是何物、如何施放、又為何能潛入這戒備森嚴的養心殿,也沒有對楚凝香的救治表現出即刻的感激涕零。
他隻是極緩、極慢地點了下頭,喉結滾動,吐出的聲音沙啞乾澀,仿佛砂石摩擦:“朕……知曉了。凝香姑娘,救駕……有功,朕,記下了。”
他頓了頓,氣息有些不勻,“朕此刻……甚是乏累,心神不寧。賞賜之事,容後……再議。你,且先隨公主退下吧。”
楚凝香再次行禮,動作依舊從容,不見絲毫邀功或滯留之意。
她站起身,悄然退至唐玉宣身後半步的位置,微微垂首,瞬間又恢複了那種近乎隱形的低姿態,仿佛剛才那番關乎帝王生死、涉及玄奧魂道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唐玉宣忍著周身多處傷口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痛楚,亦屈膝行禮,聲音放得輕緩:“父皇且安心靜養,萬勿再勞神。兒臣明日再來向父皇請安。”
皇帝沒有再說話,隻是極為無力地,朝著殿門的方向,輕輕揮了揮手。
那手勢裡透出的,不僅僅是病體的虛弱,更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漠然,以及深藏在漠然之下、亟待理清的冰冷盤算。
唐玉宣會意,不再多言,轉身,一步步走向那兩扇沉重的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