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三更,寒星隱在鉛雲之後。客棧廢墟中那株焦黑的梨樹突然簌簌作響,枝頭凝結的冰紋琴果泛著琥珀色幽光。陸昭陽踏過滿地碎瓦時,忽然瞥見自己青衫下擺沾著前夜未乾的墨漬,那些墨跡如同活物般在布料上攀爬遊走,竟拚湊出星塵閣青銅麵具的殘片紋樣。他伸手摘下顆琴果,果核表麵浮現的"壬戌年芒種"殄文割破指尖,血珠墜地竟凝成十二道弦紋。孩子蹲在斷牆下用枯枝撥動那些血弦,琥珀色瞳仁倒映著西廂斷牆上如蝌蚪般遊走的墨痕。
"掌櫃的!西廂斷牆在奏《十麵埋伏》!"阿九的驚呼裹著青銅鈴碎片的顫音。這跑堂的粗漢此刻跌坐在瓦礫堆裡,懷中緊抱著個裹滿星砂的五味墨錠,原本塞在懷中的鹽罐早已碎裂,鹽粒滲進他手掌被碎石劃破的傷口裡。墨錠被他慌亂中砸向半截斷碑的刹那,廢墟四麵突然浮起三百幅泛黃古畫——畫中遊廊上的陸昭陽們或提筆作山水,或伏案理賬冊,最駭人的是第三十七幅畫裡那個女裝的"陸昭陽"正將一枚翡翠耳墜埋進客棧地基,而畫中人蘸墨的筆尖分明滴著蠱血。
簷角殘存的青銅鈴滲出琥珀色霧靄,陸昭陽轉動腕間蜂巢胎記凝成的點翠筆,瞥見霧中凝結的讖語竟如活物遊走:"繪音墨現,因果儘顯"。忽聞梨樹枝頭迸發裂帛之聲,七彩墨霧自焦木裂隙噴湧而出,霧中沉浮的百色硯台刻滿饕餮紋——這正是畫師失蹤那日隨身攜帶的鎮魂硯,陸昭陽記得清楚,硯底還刻著白璃作新嫁娘時哼唱的采茶小調。
"爹爹,蟬在吞顏色。"琥珀瞳的孩子踮腳觸碰霧靄,忽有十二粒琴砂帶著灼熱從他耳垂沁出。那些裹著青銅音蟬的砂粒落在青磚上,立刻將板縫間的星砂融成琉璃漿。音蟬振翅的刹那,整片廢墟突然褪去焦黑,陸昭陽聞到了二十七年前客棧新開張時,白璃在後院撒下的茉莉香灰的味道。
迷霧中顯出初代掌門立於雲台作畫的場景:那柄青銅畫筆的筆杆上纏著浸過鴉血的絲線,筆尖勾勒的不是山水,而是曆代劫主溺亡時的記憶。十七世漁娘沉江時緊攥的漁網正在精衛填海圖上慢慢鬆開,網眼裡漏出的不是魚蝦而是黃泉水泡;二十三世琴師咽氣前折斷的琴軫化作流淚的仕女彈撥著骸骨琴;四十九世畫童嘔出的鬆煙墨潑在判官批命紙上,繪出的竟是客棧新刷的桃符。
"陽哥當心!"白璃的殘魄自點翠筆尖滲出,嫁衣下擺掃過墨霧時掀起檀香陣陣。三百古畫突然流淌出《飼靈契》的殄文調,是客棧地窖深處梵唱的回音。畫中陸昭陽們的筆鋒齊齊轉向現實,墨色劍氣割裂夜風時,阿九腰間的青銅算盤突然迸裂——十七顆算珠打在他膝蓋上,逼得這漢子對著西麵廢墟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百色硯台突然迸裂,畫師潰爛的右手自碎片中伸出。那半截鬆煙墨在他掌心扭動如活蛇,墨紋滲出初代掌門與星塵閣主對弈的棋譜,棋枰上落的白子竟是嬰兒的乳牙,黑子是霜發染血的梳齒。"劫主可知,五味墨錠本是客棧的命脈?"畫師咳出帶著墨腥味的笑,"你每世輪回飲下的孟婆湯,皆在此墨中煉成——"話音未落,他突然捏碎墨錠,飛濺的墨汁中有個女童身影抱著繡球跑過客棧回廊,正是陸昭陽第十八世轉生的模樣。
孩子突然俯身乾嘔,青銅顏料混著星砂噴濺而出。那些彩砂觸及墨霧竟凝成九幅十丈長的《輪回卷》,卷軸末端拴著三百房客轉世時的記憶鎖鏈。跑堂阿七的鏈子上纏著半截剁骨刀,賬房先生的鏈頭鑲嵌著翡翠算珠,最末那條鏽跡斑斑的鏈子竟是二十年前白璃綁頭發的紅繩。星塵閣主的麵具虛影自卷中滲出,抬手潑出十二道噬魂墨——第八道墨汁裹挾著陸昭陽某世化作畫童時折斷的鬆煙筆,那筆尖凝著能刺穿輪回的怨氣,正對著孩子心口紮來。
"璃兒,開商位!"陸昭陽揮筆點向乾位。點翠筆鋒觸及鬆煙的刹那,廢墟上空突然降下琥珀色丹青雨。雨中裹著白璃封印在琴果中的淺笑,那些月下對弈時棋子落盤的脆響、晨起畫眉時青黛描金的觸感、劫火焚身時發絲燒焦的焦香,化作三千朱砂符籙將噬魂墨融作滿地晨露。陸昭陽靴底踩中墨漬,忽然聽見初代掌門剜目時青銅匕墜地的錚鳴。
阿九突然發狂般跪地刨土,十指被碎瓦割得血肉模糊。六十枚裹著蜜蠟的調色碟破土而出,碟沿殘留著無法消褪的醬色指痕。第二排第四枚碟背麵用灶灰寫著"丙寅年三更偷改命卷",正是他當年為保纏綿病榻的胞妹陽壽,在客棧地窖裡篡改客人命簿時,失手打翻摻著蠱血的羅刹墨。
畫師撕開胸前皮肉,露出裡麵嗡嗡作響的百色硯台。硯底鑽出的不是墨錠,而是由《醒魂訣》殘頁拚成的饕餮畫卷。十丈長的宣紙卷起墨色巨浪,浪中沉浮著曆代劫主被剝離的"味覺"——離恨天的酸化作碧眼蟾蜍,黃泉道的苦凝成白骨茶梗,煙火人間的鹹結成鹽晶鎖鏈。這些滋味化作五色毒蛟撲來時,獠牙間滴落的正是客棧廚房二十年飄出的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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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瞳中突然迸發七彩流光,孩子指尖凝出白璃剪斷因果線的銀鎮紙。那方雕刻著並蒂蓮的鎮紙碾過長卷時,紙麵浮現出客棧天井那口往生井的倒影。井底忽然傳來玉磬般的清響,初代掌門埋藏的顏料匣破土而出,忘川墨泉從雕著饕餮紋的匣蓋噴湧,泉中沉浮的三百個"陸昭陽"畫魂正提筆重繪命盤——第四十二世的漁娘在繪星軌,七十六世的仵作在勾魂魄,最清晰那個青衫落拓的身影,正蘸墨描摹白璃新嫁時的蓋頭。
蜂巢胎記突然剝離陸昭陽手腕,化作青銅筆洗嵌入饕餮畫卷。洗壁浮現的竟是他輪回百世始終珍藏的半幅鴛鴦帕——帕角"璃"字的針腳,正是白璃當年用三根發絲混著麒麟血繡成的避劫符。當繡帕浸入墨泉時,那些褪色的胭脂突然鮮活如初,帕上鴛鴦的翎羽掃過廢墟上每一片斷瓦殘磚。
"哢嚓"聲響徹雲霄,西廂坍塌的照壁正在重繪出梅蘭竹菊的四季圖。原本染著賬房先生心口血的算珠,正在褪去汙痕變回羊脂玉般瑩白,珠麵映出他臨終時偷偷塞給乞兒的三枚銅錢。廚娘那把被饕餮咬斷的鍋鏟生出墨竹紋路,斷裂處開出一簇紫藤花,花瓣間還沾著當年她為重病丈夫偷藏的續命參須。三百古畫同時流淌出《清平調》,曲聲裹著星塵閣主的青銅麵具在音律中融成金粉,將饕餮畫卷滋養出蛛網般的冰裂紋。
畫師手中的鬆煙墨突然碎裂,露出底下青銅脈輪——那輪輻數量竟與星塵閣主麵具裂紋完全吻合。他最後撫摸筆洗上的蜂巢紋路,任由身軀在墨香中消散:"原來煉魂鼎裡焚燒百世的......"未儘的話語混著墨漬滲入地脈,廢墟深處的某口陶甕突然傳出嬰兒初啼。
簷角最後一滴鬆煙墜落時,東方泛起魚肚白。琥珀瞳的孩子忽然指向梨樹殘枝:"爹爹快看!"但見焦黑的枝頭上,千百朵墨色梨花迎著晨露舒展花瓣,每片花瓣外側是客棧坍塌時的星砂,內側卻用金漆寫著《時砂錄》殘章。最中央那朵並蒂梨花的蕊心,白璃提筆作畫的殘影正在繪著客棧後廚新砌的三生灶,灶眼裡躍動的不是火焰,而是往生井水凝成的琉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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