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0月20日的秋晨,蕭瑟的風裡,已經帶了些涼意。天邊的朝霞被薄雲裹著,像塊洗得發白的紅布,懶洋洋地鋪在紅光家屬院上,也鋪在塑料廠的紅磚圍牆上。
山娃是被後半夜的結石嵌頓,膽絞痛疼醒的,他連續喝了幾小瓶“膽通王”口服液,才緩解了疼痛。額角的冷汗漬還沒乾透,貼在鬢角發梢上,涼颼颼的。
清晨,他看看妻子和孩子們還在熟睡,沒敢驚擾她們。就悄悄起床,穿好衣服,胡亂抹了把臉,就著鹹菜啃了個饅頭,胃裡隱隱泛著酸水。
多日沒騎的自行車的鏈條有點澀,蹬起來“嘎吱嘎吱”作響,像是在替他喊疼。他弓著背,蹬得飛快,塑料廠門口那棵老槐樹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長,掃過他沾著塵土的皮鞋。
“趙廠長!您回來了?病好了嗎?”
門衛的老張頭,嗓門亮堂,驚飛了槐樹上的幾隻麻雀。他正佝僂著腰,給傳達室的玻璃擦灰,看見山娃推著車進來,皺紋堆得滿臉都是笑。
山娃心裡揣著事兒,哪有心思寒暄,隻含糊地擺了擺手,應聲道:
“好了好了!謝謝你的關心,你忙!”
他的聲音有點啞,帶著病後的疲憊,尾音還沒落下,人已經推著車往車棚走。車棚裡的自行車橫七豎八地靠著,他費了點勁才騰出個空位,鎖車時手都有點發顫——那是膽結石帶的,一著急就隱隱抽痛。
辦公樓的台階磨得發亮,山娃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去,直奔二樓的財務科。門沒關嚴,留著條縫,裡麵傳出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推開門,一股混合著油墨和灰塵的味兒撲麵而來。
主管會計王頌偉正埋著頭整理單據,鼻梁上的眼鏡滑到了鼻尖,露出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楊卉菊拎著抹布,正踮著腳擦辦公桌上的玻璃,淺藍色的工裝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
“你倆來了!早上好!”山娃打招呼的聲音不算大,卻讓屋裡的兩個人同時僵住了。
王頌偉猛地抬頭,眼鏡“啪嗒”掉在單據上,她慌忙撿起來,扶穩了,嘴裡不迭地應著:
“早上好!早上好!”
楊卉菊手裡的抹布,放在了辦公桌一角上,她轉過身,臉上滿是驚訝,快步迎上來,關切地打量著山娃問:
“趙廠長!您啥時候回來的呀?病好了嗎?”她的目光落在山娃蒼白的臉上,帶著真切的擔憂。
山娃擺擺手,往屋裡走了兩步,後腰的隱痛又鑽了上來,他忍不住,蹙了蹙眉回答:
“昨天晚上回家的,還沒好利索呢!”
“那還去嗎?出院了嗎?”王頌偉也湊過來,手裡還捏著一遝發票,語氣裡滿是關切。
“請假回來的,還得去呢,暫時還不能出院。”山娃說著,從褲兜裡摸出一串鑰匙,指尖觸到那把暗鎖的鑰匙時,頓了頓。他走到裡屋的門前,“哢嗒”一聲擰開了暗鎖,回頭衝兩人招招手道:
“你倆進我辦公室,咱們研究一下三季度的財務報表,這樣報給銀行,會有問題。”
這話一出,王頌偉和楊卉菊都愣住了,臉上充滿了狐疑。她倆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跟著山娃,走進了裡屋辦公室。
辦公室裡,因山娃住院不來上班,積了一層薄灰,陽光從窗縫裡鑽進來,照得灰塵在光柱裡跳舞。楊卉菊二話不說,拿起牆角的掃帚就掃,王頌偉也跟著幫忙,把辦公桌和沙發上的灰撣乾淨。
楊卉菊又拎著暖瓶,給山娃沏了一杯濃茶,茶葉在玻璃杯子裡打著旋兒,散出一股苦澀的茶香。她把杯子放在辦公桌的一角,和王頌偉一起坐在沙發上,眼睛都盯著趙廠長,等著他開口。
山娃從懷裡掏出一個牛皮紙資料袋,那是住院時劉師傅捎給他的,邊角都磨得起了毛。他抽出裡麵的三季度財務報表,“啪”地拍在桌上,指尖重重地戳著上麵的數字,抬眼看向王頌偉,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一臉嚴肅地問:
“這報表是你做的嗎?營業收入怎麼這麼少?體現的利潤總額又這麼低?”
王頌偉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她眨了眨那雙明亮的眼睛,語氣裡帶著點委屈,又有點不服氣,辯解地說:
“我彙總的數據沒錯啊!營業收入:是按照楊卉菊管的銀行存款賬,一點一點累計彙總的。收入比去年同期減少了,那麼體現的利潤也就低了呀。”
“是的!沒錯!”楊卉菊連忙接話,身子往前傾了傾,急切地解釋道:
“我倆核對了好幾遍呢,按照銀行流水賬,又與銷售內勤劉庭芝那裡的銷售明細賬,分客戶彙款,一筆筆核對的收入,一筆都沒差!”
山娃的臉色沉了下來,後槽牙咬得發緊,膽結石帶來的隱痛越來越烈,他攥著報表的手指都泛白了,猜測著說:
“如果銷售彙款收入沒問題,那就是在銷售總量與彙款收入出現了異常。小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