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階轟然震動,楊廣掀翻案幾,瑪瑙算籌滾落滿地:“放肆!爾等關隴舊臣,眼裡隻有長安土饅頭!”
2.榆林風雪
大業三年七月,塞北榆林。
高熲望著連綿十裡的突厥王帳,彩綢在朔風中獵獵如血。三萬匹蜀錦堆積成山,突厥孩童嬉笑著撕扯寸錦千金的綢緞裹足。
“啟民可汗的狼騎上月剛掠了馬邑郡。”賀若弼扯住高熲衣袖低語,“陛下卻賜他金甕玉杖,這是養虺成蛇!”
高熲沉默地望向龍纛下的楊廣——天子正親手為啟民可汗係上金線蹀躞帶,突厥貴族的哄笑混著《九部樂》的琵琶聲刺破蒼穹。
當夜行營大帳,高熲捧起《開皇律》竹簡:“臣請依律問罪禮部侍郎,私增突厥歲賜逾製三倍!”
楊廣揮退舞姬,眼神陰鷙如刀:“高熲,你可知這蹀躞帶鑲著南海夜明珠?朕要突厥人明白,大隋的恩賞,他們十輩子也享不儘!”
3.長安夜雨
秋雨敲打著高府斑駁的門楣,賀若弼渾身濕透闖入院中:“裴蘊那閹黨在修《大業律》,把‘誹謗朝政’罪改成了斬立決!”
高熲正在謄抄《開皇律》的手驀地頓住,墨跡在“死刑三複奏”的律條上暈開黑斑。
“昭玄兄聽我一言!”賀若弼按住案幾,“明日朝會切莫再諫東都事,聞說陛下已命宇文愷在洛水雕十二神像,每尊耗銅五萬斤……”
簷角鐵馬在風中驟響,高熲突然抓起案頭《鹽鐵論》擲向雨幕:“桑弘羊尚知與民休息!他要學秦始皇鑄金人?好,好!老夫便做那被焚的淳於越!”
4.末路同謀
九月霜降,太極殿丹墀結滿白霜。
高熲與賀若弼並肩立於百官最前,聽著裴蘊宣讀《東都賦》:“……陛下聖德,起昆侖之瑤台,聚四海之珍奇……”
“老匹夫!”賀若弼突然暴喝,驚得簷上寒鴉亂飛,“去年河北大旱,你詩中‘粟米流脂’的脂膏,莫不是人膏?”
滿殿死寂中,高熲緩緩出列,從袖中取出一把枯穗:“這是洛陽郊外的麥苗,十月本該抽穗,如今被凍成這般模樣。陛下可知昨夜凍斃的流民,懷裡還攥著東都工役的計功竹牌?”
楊廣撫掌大笑:“精彩!雙簧唱得妙!來人——”他忽然斂了笑意,“將這兩個誹謗君父的老朽,押往大理寺好好清醒!”
四、風雪終章
寒風裹著雪粒抽打在刑台上,遠處朱雀大街的鼓樓傳來沉悶的報時聲。高熲眯起眼睛,望著監刑官手中那盞搖晃的銅製鴆壺——壺身鏨刻的雲雷紋,與仁壽宮中先帝案頭那盞竟是一模一樣。
"獨孤公,該上路了。"宇文化及的聲音裹在貂裘裡,模糊得像隔著一層紗。這個宇文家的小子如今趾高氣揚,倒讓他想起四十年前被宇文護當街鞭笞的宇文憲。關隴貴族的輪回啊,總在血泊裡打轉。
鴆酒入喉的灼燒感漫上來時,高熲忽然聽見建康城的蟬鳴。開皇九年滅陳那日,楊廣執劍立在朱雀航殘破的樓船上,轉身問他:"孤欲將江南運河與淮水連通,昭玄以為如何?"那時的晉王眼裡跳動著星辰,與此刻刑場外那些縮著脖子看熱鬨的長安百姓,仿佛隔著滄海桑田。
"咳咳……"毒酒嗆出血沫,他猛地抓住刑台邊緣。木刺紮進掌心,倒比不過當年鄴城之戰肋間的箭傷疼。那時楊堅還是周朝大丞相,半夜掀開軍帳遞來熱湯:"獨孤郎,待天下大定,朕要你作新朝的定海針。"
雪越下越密,恍惚有馬蹄聲破空而來。是高熲最熟悉的戰馬嘶鳴,開皇三年追擊突厥,他率輕騎踏碎陰山積雪,背後是楊堅親繡的"隋"字大纛獵獵作響。而今那麵旗幟正在紫微宮頂上積著雪,旗角垂落如喪幡。
"陛下!陛下不可——"
刑場外突然騷動,一匹快馬撞開人群。馬上滾下的緋袍官員高舉黃綾:"聖人口諭,暫緩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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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熲低笑起來。三十年前平尉遲迥之亂,楊堅也玩過這手"刀下留人"的把戲,隻為試探他是否真心歸附。果然宇文化及奪過聖旨掃了一眼,便厲聲喝道:"陛下有令,妖言惑眾者立誅!"
鴆壺再次捧到眼前時,高熲瞥見壺底沉澱的朱砂。開皇十八年廢太子那夜,楊堅顫抖著手斟滿的也是這般猩紅的酒:"昭玄,朕的江山……"後半句淹沒在更漏聲裡,如今想來,怕是"托付給誰"的詰問。
最後一滴毒酒滑落喉頭時,雪停了。高熲看見大興城巍峨的城牆正在崩塌,磚石化作開皇年間堆滿尚書省的案牘,那些他親手修訂的《開皇律》竹簡在火中蜷曲,浮現出楊廣初登基時頒下的《大業令》——"凡議朝政者,杖八十"。
"先帝……"血從嘴角溢出,在雪地上綻成紅梅,"臣的棋盤……終究缺了……"
風聲吞沒了未儘之言。宇文化及皺眉湊近,隻聽見半句"三百年分裂未夠嗎",便見那顆白發蒼蒼的頭顱重重垂下。遠處皇城裡突然鐘鼓齊鳴,為新落成的觀風行殿慶賀,卻似為這老臣敲響了喪鐘。
尾聲:殘陽如血
高熲飲下鴆酒的刹那,長安城外的寒風裹挾著細雪,將一代名臣的最後歎息吹散在蒼茫天地間。而他身後的王朝,正如那杯毒酒般,看似熾烈華美,內裡卻早已腐朽潰爛。
大業十二年616年),江都行宮。
楊廣攬鏡自照,鏡中人兩鬢斑白,眼窩深陷,全然不見昔日晉王揮師渡江的英姿。窗外烽煙四起,瓦崗軍的號角聲已逼近江淮,他卻對蕭皇後笑道:“大好頭顱,誰當斫之?”
三年前,他下令開鑿永濟渠,百萬民夫白骨填壑;五年前,他三征高句麗,遼東城下血流漂櫓。雁門被突厥圍困時,他曾蜷縮在草垛中發抖,回京後卻將勸諫減賦的臣子杖斃於庭前。如今,江都糧倉堆積如山,運河上龍舟彩綢未褪,而中原大地已“餓殍載道,人相食”。
七月丙辰,宇文化及率驍果軍嘩變。叛軍衝入宮中時,楊廣竟平靜地解下白綾:“天子死自有法,何得加以鋒刃?”——這位曾以“混一戎夏”自詡的帝王,最終被綢緞勒斃,屍身棄於西院流珠堂,連棺木都未備齊。
大業十四年618年),李淵攻入長安,從廢墟中拾得半卷《開皇律》。律文邊注密密麻麻,皆是高熲筆跡——“法為國之衡器,君妄則衡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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